江南淵轉過身來,一挑眉:“不結巴了?”
“我、我本來就不結巴,隻不、隻不過,”他越講越急,一急又開始結巴,頓時臊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結巴了半天最後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并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
“正常。畢竟我是大奸大惡之人,旁人見了有所忌憚再正常不過。”她彎了彎唇,又道,“我沒什麼本事,頂多拳腳功夫厲害些。我看你不似窮苦人家出身,身子也算強健,大約不會被人欺負。”
“我不是來找您幫我揍人的!”他聽她前面說的那話,心裡很不是滋味,想反駁卻礙于笨嘴拙舌,隻能又默默咽下。說完這句後複又低下頭,小聲道,“……我隻想問問您還記不記得我。”
江南淵再一次眯起了眼。
被她這樣的目光盯着,少年立馬又不自在起來,但還是梗着脖子迎接着她的注視,神情既忐忑又期待。
江南淵看了片刻,直截了當道:“不記得。”
少年人的興緻肉眼可見地萎靡下去,咬着唇低下了頭,失望到有些可憐。
他不說話了。江南淵低頭看了眼酒壺,又看了一眼他,略微有些于心不忍:“我不記得你不是因為你長得不俊俏。你長得很俊俏,隻不過我記性不大好而已。你切莫傷心。”
少年的表情從不解到懷疑,再到震驚。最後一片空白。
他又不是在糾結俊不俊俏的問題!顯得他多俗不可耐似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少年人啞口無言。
半晌不死心地又道:“……您再仔細想想。”
屋裡還有一個人等着她回家,雖然是她自己一廂情願地這麼認為。想到這不禁有些焦躁,皺眉道:“不知。”
少年見她不耐煩了,頓時緊張起來。
江南淵見他唯唯諾諾不說話,恰好剛剛灌進肚子裡的酒燒起來,燒得身上又熱又燥,心頭火也跟着起來了,更加不耐:“想多久都是不知。你若真要讨恩直說就是,若是想不到就不要纏着我。”
少年人登時像結了凍一樣杵在原地,嘴唇顫動幾下還是沒說出話,難受得頭都擡不起來。也不知是羞愧多些還是失望多些。
江南淵轉身走了。她心裡有事倍感焦急,因此盡管喝了酒依舊健步如飛腳底生風,很快消失在臨淮城最廣闊的大街上。
少年人還站在原地,形隻影單地在大街中央落下一道長如松柏的影子,嗓音讷讷。
“可是你答應過我會記住我的。你親口說的。”
他盯着江南淵離開了方向看了半天,眼眶慢慢紅了。
亂世之中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麻煩事,她又最是日無暇晷宵衣旰食,記不得他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對于她來說隻不過他隻不過是她所救芸芸衆生之中的一粒砂礫,而他卻默默追随了很久。
隻不過她當時允諾過會記得,所以他心心念念記了許久。
江南淵打開門栓推門進屋,把逼人的寒氣隔絕在身後薄薄的木闆外,點上了燭火。
一豆燭光在并不寬敞的小屋裡靜默地燃燒,小屋沉浸在寂靜的晦暗之中,唯有窗外照來的月光與枝影還算清晰明朗。她摩挲着走到榻邊,把燭火放到床頭地上,借着火光去瞅風澤杳熟睡的面龐。
暖橘色的光映在他臉上,把他冰冷的眉眼都襯得溫潤起來,一點都沒有不近人情的感覺。
江南淵握着他的手腕輸送着靈力,将他稍顯紊亂的氣血和筋脈平息下來。待到平穩下來後,蠟燭已經燒了半截,她吹滅蠟燭在床邊的幹草堆裡躺下,手卻沒收回來。
黑暗裡,她側身枕着手臂,摩挲着他手腕側邊凸出來的小骨頭,就這麼摸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
我在幹什麼?
我摸他做什麼?
這不變态麼!
她一骨碌爬起身,把他胳膊塞回被子裡,掖好被角:“罪過罪過,我并非有意要趁人之危的。方才我也沒摸你哪,就是探探你脈搏。”
她把手撤回來,好不容易安生一會兒,又忍不住撚了撚指尖,總感覺手裡空空的。
怪事。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翻身響,俗不可耐得很。她強迫自己背過去閉上了眼睛,又沒忍住翻回去。反反複複好幾回,最後在黑暗裡歎了口氣:“師兄,你再不醒來我可要寂寞死了。”
這種事隻有零次和無數次,并且一旦成了無數次就會愈加變本加厲。于是第二天夜裡她索性就不松手了,心裡有個聲音在說為什麼不能摸,又沒有摸哪!給他按摩按摩手腕怎麼了?好心給他調調氣血罷了,又沒有拉手!
于是第三天她就對他的手下手了。
她小時候在青浮山睡覺的時候,總愛抓着母親的一根活兩根手指,總覺得手裡攥點什麼才踏實。如今越活越回去,換成抓着風澤杳的兩根手指入睡。
風澤杳雙眸緊閉任她擺弄。
她把自己說服了,心安理得得很:“返老還童了,好事。”
月朗星疏,一夜相安無事。夜幕很快翻過篇去,遙遠的東方大地迎來清晨第一縷曙光,穿枝透葉地從小窗照進來,條條縷縷地落在她身上。她翻了個身繼續睡,正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聲響。
似乎是什麼重物砸到了門上,随即傳來慌慌張張的腳步聲,走了兩步又掉頭回來在她門口沙沙搗鼓了一會兒,然後又要匆匆忙忙跑開。
江南淵一躍而起一腳踹在門上,門外鬼鬼祟祟的那人連同手上的東西立馬被倒下來的木門壓在底下,吃痛地“嗷嗚”一聲。
江南淵踢開木門,一把抓起那人的衣襟,冷聲道:“你做什麼?”
來人立馬吓得臉色蒼白,幾番張嘴都沒說出來話。
江南淵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感覺不對勁,又湊近了些,眯起眼道:“……挺眼熟的。”
少年原本慘白的臉色立馬紅潤起來,眼睛激動得閃閃發光,期待無比地看着她。
江南淵沉思一番,下了結論:“看來是慣犯。”
少年張大了嘴,怔怔地盯了她好一會兒,掙紮道:“不是的,我們幾天前才見過……”
江南淵:“?”
少年鼓起勇氣大聲道:“前幾天夜裡,你喝醉了要摔倒,是我扶的你!你、你不記得了嗎?”
江南淵凝神思索了一下,費力地将支零破碎的記憶串聯起來,然後遲疑地點點頭:“好像是有這麼回事。那人是你?”
少年對她驚人的記憶感到震驚,嘴巴張得老大。
江南淵松開手起身:“有事?”
少年連忙搖搖頭:“沒事!沒事!您就當我沒來過!”
少年正欲爬起逃走,被江南淵拽住後衣領揪了回來,再轉頭的時候她的臉色已經沉下去了。
少年寒毛直豎,慌裡慌張地叫道:“我說!我說!我就是來給您送袋米,我不是壞人!”
江南淵狐疑地看了眼木門下邊壓着的一個布袋子角,踢開看了一眼。
少年吞了口口水。
江南淵:“拿走。”
“為、為什麼?”
“無福消受。”她轉身把木門撿起來往屋裡拖,“趕緊滾。别逼我趕你。”
少年的臉羞得通紅,咬着嘴唇盯着她擋在門前的背影,掙紮一番隻好委屈地走了。
江南淵松了口氣,心中歉然,飛快地跑進屋用被子把風澤杳整個蓋住。
她本意隻想把門踹開,借力把外面不速之客彈出去,不料低估了自己這一腳,把門都踹倒了。待少年走後,她找來錘子釘子坐在門口抱着破門修修補補。正把一根釘子擠進門角裡,随手去摸旁邊的錘子時摸到一手碎碎的顆粒一樣的東西。
轉頭一看,竟是散落一地的大米。
米裡還混着青中帶黃的裂開的稻谷皮,米粒呈乳白色的,一看就是還沒完全成熟就過早收割了。她擱下錘子,撿起來查看一番,心道近年來本就收成不好,現在收什麼水稻,浪費好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