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散落在米粒彙聚在一處,抓進小碗裡,堆了滿滿一碗放在路邊。誰餓誰拿去,好解空腹之憂。
她并不很懂建造之術,修葺過程并不順利。中檻背面的連楹本應由門簪銷釘扣在門框上,再從大門上軸的孔槽處插入,可是怎麼擰都擰不牢固。接回來的木門雖然使用沒有大問題,但若是遇到大風暴雨還是夠嗆。
她左卸右接反反複琢磨半天,還是不滿意。這時肚子咕咕叫了起來,隻好放下手中的活出去尋吃食。
她開開關關試了幾遍,總體還算流暢,這才放心地架上門栓前往通向集市的路。城南街道的人不多,商鋪半開不開,街邊停了數量拉貨的闆車和斷木樁,估計是廢棄的建造物料。她在大大小小的鋪子前遊蕩了一陣,還是在前一日才吃過的桂花糕攤前停了下來。
店家戰戰兢兢:“您要些什麼?”
江南淵心想平日裡招攬顧客都來不及,此刻卻怕到甯願不掙她這份錢。伸手指了下一塊沒見過的碎紅皮餡兒的糕點:“這是什麼?”
店家小聲道:“這個是剛研發的,就這麼一塊,刺玫餡兒的。”
江南淵:“我要了。”
店家邊包着油紙邊小心翼翼地道:“不一定好吃。如果不好吃,你别來找我麻煩啊。”
“嗯。”
她從袖口掏了一顆珠寶出來,擱在鋪着白色花紋布的桌子邊上。
店家目瞪口呆,不知道是因為這東西太奢侈了還是因為沒料到她居然不是白搶。呆了一會兒反應過來,語無倫次道:“用不到這麼多!這、這,這夠我幹一輩子的了!”
先前從黑雲山上跌落之時身上穿金戴銀的,光是一條腰帶就鑲了不知多少細鑽,當真是窮奢極欲。如今身上也沒有銀兩,要用到錢的時候就往外散這些珠寶,一時半會估計也敗不玩。她接過油紙包:“明日還來。”
店家立馬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
她已經擱這押過重金了,要是吃不膩,她就吃一輩子,她這一輩子都要來他家買桂花糕!
見了鬼了!
他恨不得立馬把那顆要閃瞎他眼睛的珠寶塞回去求這瘟神别來。
江南淵提着油紙包悠哉悠哉地回去了。走到一半沒忍住拆開走着吃着,吃得一嘴屑渣,引得一旁慌忙躲避的人都多看了兩眼,心道這人就饞成這樣。
她住的小屋是個僻靜地,因而越往回走人越少。走到一邊偏南一邊偏西的岔路口時,突然撞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這老人鶴發松姿,目光炯炯,精神矍铄。拄着一根油亮的木杖伫立路邊,遠遠地看着她。
江南淵早已習慣旁人對她的抗拒和躲藏,冷不跌碰到一個一動不動甚至還等着她的人,不覺感到意外,不由自主也多看了兩眼。
老人安靜地待她走過來,什麼也沒說,隻緩緩躬下腰,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禮。
江南淵微微一頓,趕忙抱拳躬身還禮。
再擡頭時,老人已經消失在原地。
在這個表面上人人避之不及、背地裡人人喊打的處境裡,居然能有人遠遠地停下來迎接她、又這樣虔誠地行禮。
她心中觸動,不覺在岔路口站了好一會兒。
那老人手身着深衣細錦,袖口處紋着一雙造型别緻的仙鶴,手腕也套了一隊仙鶴銀镯,此乃臨淮谷家的圖騰。
而這位,就是谷家的大族長,谷放。
這樣仙風道骨目光矍铄的老人不多見,隻見一面就要記很久,何況是在餓殍枕藉的人間。
她邊走邊迷迷糊糊地想,走到門口的時候,埋藏許久的記憶終于破土而出。
她曾見過他一面,也僅僅是一面而已。那時阿滿他們都還在身邊,一行人在清晨在聽到百裡之外傳來的爆破聲後準備啟程時,谷放就攜着他的孫兒站在院外靜靜等着。
他們估計是來道謝的。但當時情況緊急,谷放一句話也沒有多問,也是像今天這樣行了一禮,然後目送着他們上路。
江南淵也是像今天這樣回的禮。
往事宛如潮水襲來,複雜的情緒糾成一團繞在心頭。同樣是在臨淮城,同樣是這樣的兩個人,同樣兩顆赤忱的心,可惜處境卻大大不同了。也說不清是感動還是遺憾,又或是兩者交織在一處難以和解。
江南淵坐在床邊,看着風澤杳日漸消瘦下去的面龐,邊輸送靈力邊喃喃道:“師兄,這世上的事可真奇妙。你拼命去解釋的時候他們未必信你,信任你的人又從不需要你的解釋。如此說來這世上變得并不是人心,而是不堅定的人心。”
她在床邊安安靜靜地坐着,轉頭去看窗外的餘晖。萬紫千紅的霞光絲毫沒有受到人間痛苦的影響,綻放得越發燦爛,她正愣神看着,突然感覺床動了一下。
風澤杳整整三個月沒有變動的臉上突然浸出了冷汗,漆黑的劍眉緊緊皺起,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江南淵轉頭一看,差點跳起來。
他似乎很難受,整個身體都在痙攣,眉毛都擰在一處。有反應總比沒反應好!江南淵立馬抓住他的手,低聲呼喚着:“師兄!師兄!醒醒!師兄!”
冷汗順着他的額角緩緩流下,估計是太痛苦了,痛到青筋暴起,胸膛也劇烈地起伏起來。江南淵手都抖起來,驅動一叢靈氣将他全身經脈遊走了一遍,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膛一圈的靈脈緊緊抽搐成一攏,且全都呈現枯竭的走勢!
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魂釘沒有毀人功法這一說法,除非是這人之前就自損修為,讓魂釘的力量鑽了空子席卷全身經脈,硬生生把修為給吞光了!
他既修為有損,又怎麼能承受住這六顆魂釘的!?
江南淵将手掌覆于他胸膛之上,努力抵禦着魂釘的攻勢,額角緩緩流下一滴冷汗。
涼氣從腳底一路升起,她整個人都發麻發懵了。
他為什麼要自損修為?
待到不日醒來,他發現自己功法盡失要怎麼辦?
他這樣要強的人,會不會瘋掉?
她深深呼吸了幾口,卻感覺屋裡的空氣不足似的,心越跳越快,感覺就要沖破胸膛了。
風澤杳胸口的傷勢最重,被生生貫穿三顆魂釘,要說不發作是不可能的。噬心之痛不似其他,疼起來是會要命的。
她思緒一團亂麻,頭疼得要裂開。好不容易将他安撫下來自己也已經滿頭大汗。
夜裡,她躺在自己的幹草堆裡怎麼睡都睡不踏實,再沒了對他動手動腳的興緻,整顆心都懸起來。
她與他一樣年少成名,天賦異禀,要說從仙門裡挑一個能與她匹敵的人,那也隻能是他。
他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個廢人了,心中該有多絕望啊,豈不是要以頭搶地!
她心煩氣躁惶惶不安,就這麼翻來覆去着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外又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
這次聲音要小上許多,像是在往門裡鑿東西,鑿得很慢很輕,連錘子都沒敢用,她能聽出來外面那人在使勁用手拿着東西往裡面轉着摩擦。
她爬起來往木門走去。想到自己修門的不易,克制住了自己要踹門的沖動。
披着一身月光的少年正跪在地上勤勤懇懇地往她門縫裡鑽着釘子。江南淵推開門,他被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裡的工具嘩啦啦灑了一地。
少年擡頭望去,登時像見了鬼一樣,滿臉的慘白。
江南淵低頭看着他,沒說話。
他膽怯地回望着她,一雙晶亮的眼睛像小鹿一樣驚慌失措地閃爍着,竟被她盯得發起抖來。
漫天的星光灑在她身上,罩了一層釉般的清輝。她垂下眼睛直視着他,沉靜得像一副畫,沾滿銀光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僅僅是立在此處也攝人心魄得動人。
少年揪緊了衣服,嗓音沙啞發顫:“我、我不是故意打擾您的,我就是看您這門不結實,怕被風刮了,想來修牢固一點……”
江南淵不溫不愠,依舊盯着他。
少年都要哭出來了:“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是壞人,我隻怕大風把您吹着涼了!我不想打擾您的,我都沒用錘子,這些孔槽都是我用手鑽出來的……您、您要打我嗎?……我不怕疼的,但是您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讨厭我?”
江南淵朝他緩緩走近兩步,他吓得忙不疊往後蹭了兩下。
“你修的要比我好許多。”她在他面前蹲下,與他平視,“明日幫我把窗戶也修一下吧,思德絕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