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相對無言。
魏淵亦無言。
觀此情景,想來是永德帝在為棄子為難。
可是生在帝王家,哪裡有閑情左顧右憐,臣民家國,無不要他殺伐果斷。
隻聽得昭公主歎了口氣,這一瞬,魏淵與昭公主的心聲重疊:都會習慣的。
沉默一陣兒,永德帝主動開口,問的卻不是什麼好言語:“阿姊,這些日子,你還同那些人厮混在一起嗎?”
魏淵聽得一挑眉。
“厮混”,這可不是一個好詞,永德帝對昭公主一向敬重,想來,若不是意見深重,定然不會對昭公主如此說話——實在造次。
“怎麼就叫厮混?”昭公主輕輕蹙眉:“凡可為我所用者,必物盡其用。況且……”
“我不要聽什麼況且。”永德帝目光複雜,似哀怨與悲憤交纏:“你怎麼就不怕玩火自焚?”
玩火自焚。
這樣的指責更重。然而出乎魏淵意料的是,昭公主竟然未曾辯解,甚至連一個不容置喙的眼色都不曾顯露,反而低下頭顱,似乎是默認。
“阿昀。”隻聽昭公主斟酌着語句:“如果真有那一日,也是我應得。至少現在,我是信他的。”
他?又是誰?
魏淵正待靜聽,這一段記憶卻不争氣,竟然如石入水,漣漪而散。
實在令人愕然,魏淵伸出手在空中虛握幾下,卻什麼都不曾留住,不由得有些氣惱,醒來後還久久不能回神。
“阿客……”再睡不着了,魏淵索性起來,捧着茶杯出神。還有些困倦,不知唇舌是根據誰的指引,喃喃念出了這兩個字。
阿客,阿客,這個名字總是會在某些時刻恍若不經意間撞入魏淵的腦海中,這不是魏淵所熟知的詞語,可遍查昭公主的記憶,也完全沒有過此人存在的痕迹,甚至,甚至魏淵至今都不能确定這是否是一個人名。
上次也是,在雲陽行宮,突然發現有不速之客造訪的那一次,這兩個字也是突然從魏淵口中流出。
阿客,阿客,這兩個字究竟代表什麼?
魏淵下意識覺得這是條重要的線索,可是抓不住,像一尾紅魚,魚兒在水中一晃,就隐入蓮蓬之中。
也是奇怪,魏淵是雲州人,雲州塞北苦寒之地,她沒見過蓮蓬,也沒見過荷塘裡的紅魚,可想到阿客這兩個字的時候,那魚兒也就這樣活靈活現遊起來,魚在水中遊,遊着遊着,那紅魚遇見了另一條紅魚,更大些,更紅些,相戲蓮葉間。
“……阿客。”魏淵喃喃,放下茶盞,茶盞與桌案相碰,“叮铮”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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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裡養傷的這些日子裡,日常無非不過是見見永德帝的妃子,逗弄逗弄兩個小侄兒。宮妃們暗暗找她來訴苦的時候,魏淵還一時有些恍惚,上次聽這些家長裡短,腌七臜八,還是她尚未喪命之時在如意坊,看來天皇貴胄和市井小民也沒有什麼分别。
唯一能稱得上意外的,隻有禦醫的診斷。
“裘奉禦的意思是,孤的右臂是人力所傷?”魏淵笑吟吟瞧着跪在須發皆白的老者,一邊叫滿月:“滿月,給裘奉禦看座。”
“正是,依照藍将軍所述與微臣所察,殿下右臂應當不是為山石所傷,若是滾落山崖時擦傷,傷處應當呈皮開肉綻之勢,形狀不應如此規整;若是與山石相撞而傷,骨裂處應當有碎骨;此外,殿下支臂緩沖,挫傷的也不應當是小臂靠近大臂的位置。”老者并未推辭,規規矩矩跪坐回話,不過神情倒是一樣的納罕:“倒像是……為人所折。”
懂了,叫人撅折的。
魏淵随口搪塞道:“想來是在山崖之上抵禦刺客時不小心為其所傷。”
裘繼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并不如此!魏淵心裡冷笑,若是換個膽怯些的,恐怕也就這樣想了,但是魏淵是什麼人,生于雲州魏氏,武将之家,從小假充男兒長大,打小就摸爬滾打慣了的,就是打了一架,難不成還能吓得忘了事?
那天情形魏淵記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是那兩名一點也不盡忠職守的刺客幹的。
那還能是什麼時候?一定是她墜崖之後。還能是誰幹的?不是雲歸妄,便是他的同夥!
虧得那厮還裝得人畜無害,這麼一看那天那厮說的其他話也不盡如實,得要尋個好機會,好好與他對峙一番才是。
心裡咬牙切齒,面上依舊笑吟吟,好生送走了裘禦醫,魏淵便問滿月:“歲甯在府中安置得怎麼樣了?”
滿月正替她點香,驅驅藥氣:“一切都好,殿下何時回府都便宜。”
魏淵“嗯”了一聲,算了算日子:“那便後日吧。”
好歹留一日同永德帝用頓飯,告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