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玄地纏枝暗銀紋寬袍,内搭橙地裡衫,墨發未似尋常仕人一般玉冠高束,而是一半以發帶绾于腦後,一半披散于兩肩,分明是個極為慵懶閑散的裝扮,然其微微上揚的鳳眸卻飽含随時将人拆吃入腹的危險。
偏偏手中還把玩着一隻嬌俏的狸花貓,這份危險中又透露着一股子漫不經心來。
但别看他如今這般裝腔作勢,從前阮蓁初見他時,可是落魄得很。
當時阮蓁同玲珑去大青山深處采摘藥材,好拿去鎮上的生藥鋪子賣,哪知天上突然下起大雨,她們又沒有帶油紙傘,便躲在了半山腰的山洞裡。
哪想到,在這裡遇到個滿身是血,半死不活的男子。
後來,雨停了,她們要下山。
考慮到山裡夜間有狼群,不忍心見死不救,便和玲珑将他攙扶下山,讓他在莊子上養病,這一養就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他花光她所有銀錢治病不說,臨走前還順走了祖母留給她的唯一念想——一個蝦須金镯子,這叫她每每去祭拜她祖母時,心中都愧疚難當。
想起這些,阮蓁就來氣,當即伸手道:“我的镯子呢,還我。”
男子不緊不慢地順着貓毛,一邊順着貓毛,還一邊由上向下打量着阮蓁,似要補齊這一年來的空缺似的,眸光炙熱而露骨。
少頃,待到阮蓁不自在地皺眉,他這才收回目光,“來人,将我那匣子呈上來。”
“我知你一準惦記這事兒。”
不幾時,便有下人抱着一個匣子進來,他放開手,貓兒從他腿上躍下,接過仆人遞上的紫檀木鑲螺钿漆金匣子,他用骨節分明的手指打開蓋子,幾十上百隻金镯子便出現在阮蓁眼前。
“我拿你一個,還你這一匣子,夠是不夠?”
怎地近日總有人送她财物,且又是受之不得的?實在叫人氣悶!阮蓁克制地将目光自匣子收回,正色道:“那是我祖母留給我的念想,能一樣嗎?”
“那就是不夠。”男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而後擡了擡下巴,叫人将一張卷軸呈給她,“再加上這個,夠是不夠?”
阮蓁并不去接,那仆人卻好心地展開了卷軸,竟然是男方早已簽署印章的婚書,登時也是沒了好氣,“你為何非娶我不可?你我相識也不過三兩月罷了。”
“我也不明白為何,但心裡就是這般想的,而我這個人,從來不會委屈自己。”
“那你就打算委屈我?”阮蓁反問。
謝卿山理直氣壯地點頭,“嗯,反正不能委屈我。”
說罷,他一揮手,那仆人拿着卷軸回去,又搬過來幾本卷宗,就放在阮蓁身側的高幾上。
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阮蓁直覺是不能看,便起身要走,她背對着他道:“你說見過我,就會放了梅公子,如今你人也見了,快叫人帶我去見他。”
“啪”地一聲,阮蓁聽得瓷片碎裂的聲音,以及貓兒的尖叫,她沒忍住轉眸一瞧,竟是這人滿眼陰翳地摔碎了一套杯盞,而那貓兒也匆忙地從她眼角逃出去。
她吓得往後一個哆嗦,然而這人還咬牙切齒、不無恐吓地道:“你再敢讓他看你一眼試試?!”
“信不信我挖了他的眼!”
說罷,又捏起幾上唯一剩下的冰裂紋瓷杯,刹那間将它在指尖捏碎,鮮血沿着他冷白的手指汩汩流下,甚是駭人,卻都不及她眼中的恨意來得叫人膽寒。
“他可是江左梅家的嫡公子,你是瘋了不成?你可想過你這般做的後果?”
男子嘲諷地一揚眉,“我管他是誰,敢跟我搶人,就得為此付出代價。”
“而至于後果?”
“大不了就是一死,何懼之有?”
“不過在我死之前。”說到此處,男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若是要死,也定會拉上你一道,以免黃泉路上太過寂寞,你說是不是?蓁蓁?”
從前阮蓁問過眼前這人,問他是得罪了什麼人,才被人砍成那般模樣,當時他認真想了許久,最後告訴她,他也不知道。
當時她還想,這人隻怕還對她設防,不信任她,這才不願意告訴她真相。
如今再看,隻怕這人是真不知道,就他這個無法無天的性子,能活到今日,都得虧他會托生,有一個可以縱容他為所欲為的好爹。
若說,從前阮蓁不想嫁給謝三,純粹是嫌棄他是個瘸子,無法出仕為官,而今日卻是來自心底的懼怕,試問誰會想着嫁給一個動辄喊打漢殺的丈夫,也不怕哪一日就成了他的刀下鬼魂?
她還沒活夠。
她趕緊表明态度,“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我是不會嫁你的。”
謝卿山到是沒有發作阮蓁,而是不緊不慢道:“乾元五年,時任清和縣令的阮承業,收受縣丞賄賂的一千兩銀子,為縣丞的舅兄,謀取縣中清遠河堤壩工程。”
“乾元七年,收受鄉紳林某五百兩銀子,隻為将清河縣衙所屬的一塊山林,劃給鄉紳修建墳園。”
“乾元……”
阮蓁聽出了些門道,忙踱步回去,将高幾上的卷宗全都攤開,略微一掃,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疼。
她轉過身來,明知故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謝卿山身子一歪,懶懶地靠在椅臂上,單手撐着俊朗的下颌,笑得成竹在胸,也不回答阮蓁的話,就這般笑着看阮蓁發急,直到阮蓁不再奉陪,轉身就要離去,他這才好整以暇地開口:“你說我若是将這些卷宗給你爹看過,你爹還會不會拒絕這樁婚事?”
當然不會!
阮蓁太了解她爹了,雖說這些證據不足以死罪,但這頂烏紗帽隻怕是保不住了,而他爹好容易才從一個貧寒子弟,至如今有了個過得去的官身,如何會因為一個不受寵的女兒而毀了所有的前程。
自問忍功了得的阮蓁,亦還是忍不住回過頭,拿起幾上的一冊卷宗,朝着他就是一扔,“卑鄙無恥!”
然而那人被砸了腦門,卻眉眼皆笑了起來,似是把這當做了夫妻間的打情罵俏,“行了,你先回家去,我還要見我那嶽丈大人,就不多留你了,而那個書生,你也不必擔心,我會着人将他送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