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浴後再給你。”
晏瀾挑着那發帶,上面的紋路為鳳凰羽毛,還是件法寶。同一條發帶自回來便束了多日。
“顔色太豔,與你不配。”
“我喜歡便好。”衛栎扯着唇似笑非笑。
蘅樂啊,性子依舊單純。很多東西哪是喜歡便好的?
晏瀾輕慢地将那發帶丢到桌上。鎖鍊聲嘩嘩響起,不動聲色地繞緊他的手臂。
晏瀾神色自若,道:“褪衣。”
藥浴重塑經脈須得充分接觸藥材,其痛苦随各類急性藥材的添加與日俱增。開始隻是微癢陣痛,然後是螞蟻啃咬之疼,最後變成被人敲開骨頭縫,強塞了一團烈焰似的感覺,燒得人坐立難安。
衛栎苦中作樂:這過程仿佛鐵鍋炖大鵝。小火慢煮,大火快燒,都齊全了。
他死死咬着唇,唇咬得鮮紅充血,不洩一絲痛呼。衛栎自疾病纏身後,雖然習慣了苦味,卻變得格外怕疼。
他以為自己能忍。就像沒了眼睛和本命劍,衛栎不也忍了十三年的痛楚?可都不如此刻的藥浴難捱,烈火灼燒得他神志不清,沸水騰起缭繞雲霧,似有緻幻效果,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師尊,我疼。”
衛栎環住膝蓋,抱住自己。
正如他在雪天撿了個沈楠九,衛栎于晏瀾又何嘗不是?
很多年前,他撿了個小孩帶回清淨門。那孩子如竹似柏,生機勃勃,給冷清空曠的無為殿也帶來幾分歡聲笑語。
晏瀾抹去他眼睫上沾染的些許淚珠:“乖。師尊在。”
被蘅樂全心全意的依賴着,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是他被竹枝抽得遍體鱗傷,依舊不肯認輸,晏瀾便心軟了,讓那孩子觸到衣角。他窩在晏瀾的懷裡,像貓兒撒嬌似的:師尊,我疼。你給我吹吹吧。
成年禮上,晏瀾為他取蘅樂二字。
蘅為香草,芳華奪人;樂為喜悅,平安順遂。
唯願他今後光明坦途,無憂無愁……
卻偏要和一天魔結為摯友,終日遊曆四方,忘記回家。如今又養着個沈楠九。
衛栎的手求救一般拉住晏瀾的小臂,宛如溺水之人抓住眼前僅剩的根救命稻草,哭道:“師尊,我不要重塑經脈了。”
他的蘅樂和那時一模一樣的語氣。
又忽而推開晏瀾,偏頭靠着藥桶,隐忍不發。睫毛顫得厲害,汗珠從臉頰滑落到脖頸,青筋蟄伏如遠山描黛。
膚,玉白透粉;而唇,鮮紅似火。
晏瀾無動于衷,霜銀眼眸沁着寒冰,他施壓将衛栎困于藥浴。旁觀他時而清醒、時而混亂。
心不在家的孩子總要受點懲罰。
但又不可太重。
晏瀾輕輕掰開他咬爛的唇,将自己的手臂抵在衛栎齒間。
……
常應常靜,常清靜矣。
……
師尊與你同疼。
……
得悟道者,常清靜矣。
……
蛛絲切痕勒入皮肉,法術遮掩了血腥味。
隻晏瀾知曉,蘅樂沉疴頑疾,他此傷亦深可見骨。
……
藥浴事畢,晏瀾為衛栎束發,手中艾綠發帶攏着烏絲繞纏兩圈。至于鳳翎贈得那條,晏瀾綁在他的手腕上,松松垮垮系了個結。
垂眸淡聲:“收好。”
*
暮雲合璧、落霞滿天。
沈楠九下了學,旁人皆成群結隊、禦獸招劍,唯他形單影隻,走在融金夕陽下。
“快瞧,那是哪位長老?”
外門弟子大多不認人,但也可憑猜想推測。
“面生,可能是那位傳言裡的蘅樂劍尊吧。”
“他是親自來接徒弟回去的嗎?”
“真羨慕啊。”
“有什麼好羨慕?!”
白毛雞扇着翅膀呼嘯而來,龐然大物矗立眼前。它背上有人彎腰伸手,衣袂翩然,歡歡喜喜喚道:“阿九。”
竟來接他下學嗎?
又不是找不着路的小孩子了……
今日的夕陽有點恍神。
喚起那年他與衛栎一同招惹了大妖獸被追殺的記憶。
也是這樣伸手,拉住快掉下懸崖的他。笑得恣意熱烈:“道友沒事吧?”
可後來,一劍剜心,支離破碎着落入七重淵。
流雲彩霞,天邊悉數泛橙,如微瀾皺起的寬闊海面,波紋湧動。
沈楠九搭腕而上。
那人竹青春衫,不染塵埃,是話本子裡窮盡辭藻、極力刻畫的仙人無疑。就是臉色蒼白。腰間也不系剛得的火靈珠玉佩,手冰涼似玉。
“師尊怎麼沒束發?”他問。
徒弟還愛操心師尊的裝扮?
衛栎揚眉:“束不好便又拆了。”
語氣傲然,仿佛為自己這回沒給發帶打死結而得意。
沈楠九颔首:
“那我以後幫你束。”
“小九兒,”他刮了刮沈楠九的臉頰,愛不釋手:“你真是師尊的貼心棉襖。”
雪雉高飛,近天際,落日唾手可得。
回憶中的那人遠去,死死埋葬在胸腔深處,隻餘下今日的衛栎。
他的唇比昨天更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