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時候衛栎是看不清,不是瞎了。紅梅誠然灼眼,那張臉卻和雲栖有些相像,他半推半就做了沈楠九的師尊。
可,随手撿得九兒會編個草螞蚱贈他,說:我拜入得是你門下,會有意去修醫做飯,會尋禾歲木雕簪……
月上柳梢,淼淼澗同種下的鮮花在數個日夜中搖曳,那是家的感覺。
但一夕之間,家随七重淵的那劍煙消雲散。似乎人人都逼着他下手。
無論九兒是不是雲栖,衛栎已經殺了他。從前還有動聽的理由,為天下蒼生啊,現在卻是強行套上了個“凡是邪魔外道,不得留。”大義滅親、吾輩楷模的旗幟。
難道他們會比衛栎更清楚沈楠九是怎樣的人嗎?
他不懂。
若從未帶阿九踏入清淨門是不是會大不相同?衛栎有時會設想,但他不能後悔。
沉疴頑疾、落拓病骨,早該死掉的人撐着口氣回到清淨門。此行的目的丢不掉,那憎惡一直存在心間,隻待緻命一擊。
禁閉室透進來一點兒暖光,衛栎伸手觸了觸那片藏了塵埃飛屑的光。指尖曲了,虛虛握着。
光是抓不住的。
能抓住的隻有人。
他擡眸瞧去,淚痕斑駁,迷迷蒙蒙的眼簾裡站着個平平無奇的弟子。
是晏瀾分割出的那縷神魂。
衛栎伸手,狼狽地遮了遮突如其來刺目的光,眼前僅剩一道安靜的影子。
“師尊,饒了我吧。”
眼角劃過的淚滴仿佛斷線珍珠,一顆、一顆接二連三地聚落,最後四散,碎成花。
害怕得認不清人。
真可憐啊。
弟子向前踏了一步,從逆光中走出來,俯身,遲鈍地拭去衛栎臉頰上的淚漬。
那人猛然攥住他的袖袍:“帶我出去。”
仿佛依賴的乞求。
弟子想起方才衛栎的衣擺揚起,像飛鳥,可翅膀受傷了,便隻能摔進錦簇鮮花裡。那時,衛栎仰頭瞧來,看着他,在笑。
他逃不出無為殿,僅能跌出那扇窗戶,于是慵懶厭厭地笑。
但仍是個笑。
比朝雲晚霞亦或是任何事物都要明媚。
他不該哭。
弟子的心跳動着,跳動着……
有一種名為憐惜的情緒發酵膨脹,堵住了他的胸腔。
他心軟了。
這就是弟子的秘密。他本不該有任何超出界限的感情和獨立意識,但他是晏瀾的神魂,便無法自拔、輕而易舉地被衛栎吸引。
他因他而鮮活。
禁閉室的門打開着。
他能來而晏瀾卻沒有任何的動靜,是默認還是别的什麼?
衛栎身前籠着一人,他說:“别哭。”
“抱歉。”嗓音沙啞,字與字之間的微妙停頓仿佛年久失修的法器,卡着轉不動:“我、不能、帶你走。”
他後退一步,屋外絢爛的光便肆無忌憚地照在衛栎的身上。
敞開、能奔向自由的門近在咫尺。
衛栎起身,剛剛的崩潰淚漬好似是錯覺:“你有名字嗎?”
他側首,問。輕聲。眼睫半阖眼珠,落在肩胛處。
“沒、有。”
衛栎離門口又近了些:“我替你取一個。”
那撥動心扉的人微微笑了笑,光圈暈在臉頰上,顯得虛幻:
“别告訴他。”
他其實隻是想要離開,卻贈了他一個名字。
衛栎先前憎惡那個人,也連帶着憎惡他,可如今他覺得自己被偏愛了。
“好。”
神魂應聲。
那幾個字随着衛栎唇瓣翕張而落入眼簾。
……
于是,他有了名字。
晏瀾不知道的名字。
*
白毛雞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然敢偷偷溜進無為殿。那位老祖不知為何,沒有半點察覺到的迹象。
或許是因為有人插手了……
它瞥了眼安靜站在門口,一眨不眨目送着衛栎離去的弟子。
不懂。不懂他明明是老祖的分身,卻選擇放了衛栎。
但沒關系。這些都不重要了。
衛栎此時正向它奔來,衣衫翻跹,墨發揚揚。這一刻,它覺得無比滿足。
層山疊嶂,一隻白密雪雉振翅高飛,所見之處,遼闊無邊。這就是天地啊。
日升平野,雲湧大江。②
踏出了無為殿、踏出了清淨門,天地那麼大,它自會帶着衛栎跑得遠遠的。
*
無為殿。
那蠢物能僥幸帶着衛栎逃跑,不過是晏瀾身體出了差錯。
一來蘅樂十三年前數回命懸一線,晏瀾多次燃了自己的命力點燃了他的魂燈,二來晏瀾多次嘗試分裂神魂的禁術,難免不被縛靈鎖的禁制壓制,三來他日日年年要承受飛升的召喚。
重重因素疊加,也就導緻了晏瀾現下身體有異。倒叫旁人有機可乘。
他不帶感情地直視着那縷神魂,手抓住他的脖頸掐至梁柱,用了十足的力氣,可弟子神色如常,絲毫看不出任何的變化。
神魂重創,二人唇角皆滲出血絲。
蘅樂很會用花言巧語蠱惑人。
霜白發絲如冰雪,狹長眼眸似利劍。
晏瀾冷聲:
“你被他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