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情況愈發不穩定了，她的血壓越來越低，呼吸越來越急促，體溫也一路下降。

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悠悠的時間不多了。她随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

郝雅欣的眼睛就沒幹過。她對這一天的到來早有心理準備，但是當它就在眼前時，身為人母的天性仍然讓她難以保持冷靜。

沈大夫當然清楚這一點。這些天她大部分時間都留在悠悠的房間裡，除了觀察她的情況并調整用藥方案外，其餘的時間都在陪伴郝雅欣。

兩個女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低聲說着話，郝雅欣說着說着就哭了，沈大夫拍拍她的手溫言安撫，她的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

吳元偉的情緒卻更加焦躁了。現在他也意識到悠悠真的無力回天了，且不說他之前聯系的那些醫院和大夫後來都被證明是騙子，就算現在真的還有什麼治療的方案，悠悠恐怕也來不及去接受和嘗試了。錯過挽救生命的“機會”，任憑女兒的生命白白逝去，這是他心裡最過不去的一道坎兒。

他終于忍不住了，走到郝雅欣面前，大聲吼道：“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現在是後悔把她送這裡來了嗎？！現在後悔還有用嗎？！”

沈大夫坐在沙發上沒有動，擡起頭冷靜地看着他，沉聲說道：“悠悠爸爸，小點聲，現在任何大的動靜都可能讓悠悠受到刺激導緻病情惡化，我們需要給她一個安靜的環境。”

在沈大夫面前，吳元偉的氣勢不自覺就弱了三分。他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又出去抽煙了。

一旁的蘭姐見狀，對商海說：“你也去看看他呀！”

見商海站着沒動，蘭姐急了：“現在這個時候家長情緒都不穩定，爸爸那邊正需要你開導，這也是你職責的一部分！”

沈大夫也看着商海，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一些什麼。

不知道她們有沒有看出商海心裡的退堂鼓已經越打越響。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再次面對生離死别這樣的極端場面，但是他顯然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勇氣。悠悠的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讓他想起商子聰離世前的樣子，這無疑等于讓他親手撕開傷口，直面最不願面對的噩夢。他現在終于清醒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兩天後，悠悠終于來到了她的彌留時刻。郝雅欣把她抱在懷裡，感受到她逐漸涼下去的身體，還在徒勞地把毯子裹得更緊，好像這樣便能多挽留她一會兒。

與此同時，外面走廊裡的吵鬧聲就沒斷過。這是郝雅欣和吳元偉的父母，聽說悠悠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趕過來見最後一面。但是四個老人的注意力似乎更多放在了對方身上，因為她們并沒有在悠悠的床前逗留太長時間，而是一見面就開始互相指責，後來甚至發展到了争吵的程度。要不是蘭姐強勢地把他們趕到走廊裡去，恐怕他們在悠悠床前就要開始吵了。

他們之間的矛盾無非就是吳元偉和郝雅欣之間的分歧的翻版，一方指責對方不積極治療，另一方指責對方不考慮孩子的感受。比起這樣的争論是否還有意義，雙方好像更在乎的是能否在這場争辯中壓倒對方，赢得勝利。

郝雅欣抱着悠悠，心如刀割。她原本以為在這裡可以給悠悠保留最後的尊嚴和體面，但她萬萬沒有料到，就在這樣一個最特殊、最軟弱的時刻，悠悠的靈魂仍要被俗世的紛争牽絆和束縛，沒有辦法輕盈地升入天堂。

悠悠走了，走得無聲無息，那麼安靜，郝雅欣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等到她發現的時候，悠悠已經不再呼吸，小小的臉蛋兒也沒了溫度。

一直守在一邊的蘭姐立刻出去通知家屬，外面那場唾沫橫飛的口水仗戛然而止，然後一大群人湧到床前，開始呼天搶地的号哭，夾雜着幾句見縫插針的攻擊和指責。場面之不堪，連商海都有點看不下去。看着郝雅欣抱着悠悠的遺體像孤島般被這狂亂的浪潮包圍，他心裡的天平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微妙的偏轉。

這不是一次體面的告别，對死者和生者都了無益處。他忽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後面的手續都是蘭姐在張羅着辦。面對這樣複雜的情況，蘭姐處理得遊刃有餘，商海自愧不如。當天晚上他們就離開了“天使之家”。

走之前，郝雅欣和他們一一擁抱握手道别，真摯地表示感謝。當她對商海誠懇地說出“謝謝”時，商海心裡愧疚，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