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後不久,蓋布瑞爾接到了來自宋平中的聯絡。由于并不知道前者下到機神收容庫之後遭遇的變故,宋平中對事情的認知出現了一些偏差:
“喂?蓋布瑞爾,你真去駕駛機神了?我的天啊……天啊!”
蓋布瑞爾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挂斷了電話,面朝下倒在自己的床上。
——蓋布瑞爾最終沒能驅動那架機神。
第一次按下機神阿瑞斯啟動按鈕後,身體出現了巨大的不适。流鼻血,意識模糊,體力消耗嚴重。但他沒有就此退縮,做好心理準備之後又嘗試了一次。此時,那名女性已駕駛機神雅典娜飛出收容庫。
蓋布瑞爾又嘗試了一次。他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接着按下按鈕。劇烈的不适再度襲來,而因為有了之前的經驗,遭遇這種不适時已不再那麼狼狽。
他感到自己正身處于一片虛無之中,一片白茫茫的、什麼也沒有的虛無。别逃避,别後退。像這樣,蓋布瑞爾不斷地對自己說。挨過了最開始的這段時間,許多東西這才慢慢從這一片白茫茫之中逐漸浮現而出。伴随而來的,是一種青蛙跳出井口一般的開闊感。這時才發覺一開始的虛無更像是從黑暗處突然移至光亮地帶後那般的、一時的目眩。
而後他發覺,機神啟動了。更有這樣一種直覺:現在他并不是人類蓋布瑞爾·林奇,而是這架通體呈紅色的機械。
成功了!
按捺不住心中的驚喜,蓋布瑞爾向前踏出一步。而後跌倒在地,頭部卡在收容庫縱橫的鐵檻中,如何掙紮都沒能再爬起來。
剩下的時間裡,他一直在嘗試該如何離開機神阿瑞斯的駕駛艙。第一次駕駛機神的體驗,最終以一種極其不體面的方式結束。再次期間宋平中多次試着聯系他都沒有結果,便誤以為這是因為蓋布瑞爾此刻身處于民用信号傳達不到的太空,而他實際處于信号薄弱的地下。
蓋布瑞爾面朝下平躺在床上,了無生氣,像是漂浮在水上。
他沒能做到,沒能驅動那架機神。
隻要閉上眼,眼前立刻浮現出在機神阿瑞斯駕駛艙中偶然瞥見的那一幕:那名冒失的、甚至僅僅隻是整裝師的少女驅使着機神向着有光的地方去了。他為此感到恥辱。
蓋布瑞爾慢慢地、慢慢地将身體蜷縮起來。
——
三天後,對德米德蒙戰略部下屬的機構之中,在上次德米德蒙襲擊事件中自作主張登上機神的阿斯特正等待着審訊。
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種結果呢?此刻萦繞在她心頭的情緒,與其說擔驚受怕,更多的其實是莫名其妙。那時的情況足夠危急,事實也證明她的判斷是正确的——一如既往地正确,随後更是歪打正着地采取了在那種狀況下最為合适的行動,這又有什麼好指摘的呢?
這些東西,阿斯特短時間内是想不明白的。
不久後她聽見禁閉室外傳來腳步聲。審訊的時間到了。
負責審訊的是名叫森想子的女性。她今年四十歲,戴眼鏡,頭發呈現似乎未被染過的漆黑。想子并未因為這次的受審者隻是名十七歲的少女而掉以輕心,直到阿斯特進入審訊室前一秒都在反複研讀對德米德蒙戰略部提供的文件。
當天的情況,對德米德蒙戰略部其實已經掌握了相當一部分:他們調取了事件發生當時三重集團内部的監控,從中得到阿斯特的行動軌迹,進而同時發現了當時同樣前往收容庫的蓋布瑞爾。
蓋布瑞爾的父親作為過去的機神駕駛員,在三重集團内部有一些人脈。蓋布瑞爾當天行迹被發現之後,他第一時間得知了此事,對内嚴肅教訓了蓋布瑞爾,對外則動用小手段将事情對自己兒子的影響降到最低。
面對戰略部文話的人員,蓋布瑞爾交代稱:因為多年對機神抱有的執念,自己通過國外黑客的渠道購入了收納庫的身份驗證破解程序。而在前往收納庫期間,自己遇到了一個奇怪的整裝師女性,兩人此前沒有過任何接觸。
事情的經過已經明了。目前要通過審訊解決的問題有三:
第一是,要向此人嚴肅申明,其此前的行為是違紀的。首先必須明确這點,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這其實是最小的、最不成問題的問題。
第二是,監控顯示,阿斯特在駕駛機神之前曾用身上攜帶的普羅米修斯工具箱對機神進行過整裝。這就是嚴重的問題了。當然,由于阿斯特是整裝師,可以一口咬定自己當時那麼做是因為機神出了故障——事實上,多年以來雅典娜一直處于無法被人開動的狀态。如今經阿斯特整裝之後正常運作,說不定反而是好事。所以,隻要巧妙回答,多半也能赢得戰略部的高擡貴手吧。
第三是,為什麼身為一名整裝師的阿斯特可以開動那架機神。這與其說是審問嫌疑人的問題,倒不如說是某種求教。因其過于反常,無法用常理解釋。
這麼看來,其實隻要斟酌措辭,好好應對,這次審訊對于這名年輕人而言其實并不會過于嚴苛。就結果來說,盡管阿斯特私自使用了機神,但她的确也給當時的狀況帶來了積極影響。
随後門被推開,年輕的棕發少女走進來,坐在想子對面。
“——你要不要先喝杯茶?”
——
審訊室之外,尚有不少人正關注此事。審訊室的一面牆上嵌着單面玻璃。透過這扇玻璃、在最近的地方觀看這場審訊的,包括戰略部部長金恩,一些戰略部的員工,以及内部的外部的安緻領域的專家們。此外,澪也在外面等待消息。事發當天她曾與阿斯特在一起,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為當初沒有制止阿斯特而後悔。
還有一些人。三重機構的教師馬奇馬奇,前天被戰略部的調查人員對于這名學生的印象。他教的是機神構造的選修課,上課的人數太多了,況且開學也還不久,要讓他記得全部的學生未免太強人所難。不過,當對方說出“阿斯特”這個名字的時候,馬奇馬奇确實有深刻印象。此人比同學級學生要大好幾歲,這是其一。其二:此人在第一堂課上利用提供的複制品零件輕松拼出了機神赫爾墨斯的小指結構,以這個年齡的整裝師來說,能力簡直到了怪胎級别。
他好奇這人做了什麼用得着戰略部如此大費幹戈,于是四處打聽了一下,結果更是吃驚:這個整裝師居然啟動了機神——還是那架多年來毫無反應的雅典娜!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是令人覺得魔幻的程度了。他開始對阿斯特好奇,單純地好奇。又聽說審訊今天開始,所以早早在外面等着。
阿斯特的母親也在等待。女兒在禁閉室中獨自一人關了三天,她應該是最難過的。但她尚有事要做,重要的事,說不定可以扭轉乾坤。還有一人剛剛從駕駛機神的症狀中恢複過來,此刻他正通過審訊室内的攝像頭關注動向。
——
審訊開始一分鐘,形勢相當良好。阿斯特表現得像個會審時度勢的人,對于想子所說的違紀問題态度良好而懇切。然而,當想子同阿斯特談到那時候對機神做出的整裝的時候,一場硬仗開始了。
“監控顯示,你當時利用手頭的普羅米修斯整裝設備對機神的内部構造進行過修整。你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嗯……因為她當時好像不太舒服。”
“……你是指機神?”
“對啊。不是說整裝師就是機械的醫生嗎?就是因為她不太舒服,我才把裡面的線路重新整理的。”
簡直就像小孩子會說的話。這也的确和童書裡的台詞很像:想子的兒子現在上小學二年級,他對機械整裝抱有興趣,看的一本面向兒童的整裝興趣讀物裡就有這句:“整裝師是機械朋友的醫生”。很難想象這是個快成年的人能說出的話。
她一隻耳朵上戴着耳機,玻璃後面的人會給她一些引導性的指示。現在說話的是一名安緻領域的專家:“我們分析了……”
“我們分析了你整裝之後的線路,”雅子說,“你整合或去除了大量連通駕駛艙的線路,并重新構建了機神的行動邏輯……”這麼短的時間是怎麼做到的——雅子聽見耳機中有人如此竊竊私語。“這是為什麼?”
“不這樣做的話,她就動不起來。機神駕駛室裡的按鈕太多,我在這方面完全是個外行。所以不如讓她自己活動。”
她這話的意思——想子理了理,大概是說因為自己不擅長精密操作所以将機神整裝成了傻瓜也能開動的構造吧。可這是能說得如此輕松的事情嗎?
“森女士,這個問題再深入一點。這麼問她:你知道啟動機神的條件嗎?”
嚴厲的聲音來自于戰略部的部長金恩。
“阿斯特同學,你知道啟動機神的條件嗎?”
“這方面倒了解得不是很清楚,”她撓撓頭,“以前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開動它……”
“那你知道利歐提姆合金嗎?”
——
利歐提姆合金。這是機神區别于通常安緻的關鍵所在。非常昂貴,無法量産。
構成它的金屬元素主要包括镥,钛,以及镓。其中,钛用于提高成品的生物相容性;镥提供特殊的導電性質;镓作為常溫下的液态金屬被用作溶劑。三者以微妙的比例混合、并加入少量無機材料改性,經多步合成得到最終産物:一種介于固态與液态之間的特殊材料。聽上去有點像非牛頓流體,确實如此。
機神之所以能完成種種介乎人類般靈巧與機械般精準的動作,其原因便在于内部流淌着這種合金。利歐提姆之于機神,就如血液之于人類。
利歐提姆合金特殊性的來源至今都是未知數。材料學就是這樣,解釋不清的東西太多。但它的确是一種有用的、跨時代的材料,所以即便對其原理不清不楚也不妨礙人們使用它。
身着戰略部制服的職員帶進來一塊心髒大小的利歐提姆合金。它被封裝在玻璃儀器裡中,以一種帶粘滞感的方式緩緩流動。頂上封口,也沒有氣味。他将這塊合金擺放到兩人談判桌的正中央。
“你看着它,”那名職員說,“然後,想象它是一塊正方體。”
聽上去有些抽象,但要做到其實并不難。這是每個三重機構駕駛部的新生入學後都将經曆的一次測試,而三重機構駕駛部的最低入學年齡……是十歲。換句話說,這是名副其實的“讓小孩子來都會做的事情”。
“我需要回避嗎?”想子小聲問那名職員。
如果想想就能生效,她擔心自己在這裡也會有幹擾。職員對此的回答是“不用。”這種玄學一般的效應是有年齡限制的,最遲二十五歲便會消失殆盡。目前能對這塊金屬施加影響的人中隻有阿斯特的年齡在此限制之下。
阿斯特皺緊眉頭,死死盯着眼前這塊液态合金。
“嗯……額……”
快變啊!——她學着此前從媒體和曆史書上見過的那些人發功的樣子,腦子裡不斷默念着,這塊利歐提姆卻一點變化都沒有。
“不要緊張,再試試。這應該不會太困難的。”
“啊,好!……我會盡力!”
說罷,又将視線集中至利歐提姆上。
“……這不可能。”
單面玻璃背後,金恩神情恍惚地搖頭。他今年五十三歲,經曆過德米德蒙的襲擊,沉寂,與再度來襲,曆經貝裡斯·林奇等上一代駕駛員與堅白這一代駕駛員,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
想要駕駛機神,就必須在這一測試中展現能靈活改變利歐提姆金屬的資質——當然!向來如此!四年前,在同期其他人隻能做出奇形怪狀的結構時,堅白隔空将擺在面前的金屬塑造成了完美的正方體——金恩那時就知道,此人未來必定成為最強的機神駕駛員,事實也的确如此。
而這名整裝師,她的資質甚至是有缺陷的,卻在之前的行動中順利啟動了機神,甚至展現出了新人不可能具備的戰鬥素養。一切都在金恩賴以生存的“常識”之外。
“怪胎……”
看着對面房間中正竭力讓金屬動起來的阿斯特與那紋絲不動的金屬,又聯想起之前馳騁宇宙的機神,金恩不由自主地喃喃。百思不得其解。
——最終阿斯特放棄了。無論她如何做、如何祈禱這大金屬塊動起來也依然無濟于事。這次失敗的嘗試就像是某種征兆,預示事情将向着本不應如此的糟糕态勢一路狂奔。
-為什麼要去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