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德米德蒙來襲事件過去整整一周，阿斯特的日常生活總算恢複了平靜。

雖說對戰略部的人稱未來可能需要她配合調查，不過，這些都尚需要時間籌備運作。真正要到需要她幫忙這步還得等很久，至少不是現在。

此事對阿斯特并無多少負面影響——無論是身體上、心理上，亦或社會關系上。相比之下，另一名相關人員所受到的後續創傷顯然更為嚴重。

——那時未能啟動機神阿瑞斯的蓋布瑞爾，一整周沒有出門。

給他破解程序的宋平中聯系過他幾次——電話那頭的蓋布瑞爾聲音沙啞，像得了重感冒，聽上去狀态很不好。

“我沒事，真的。什麼事也沒有。”

“你這聲音讓我怎麼相信？”

可宋平中要想探望也做不到，蓋布瑞爾現在住在市區的家中。宋平中認為這是他父親對上次的事情勃然大怒後關了他禁閉——他隻猜對一半。這是人為的因素。而客觀上，他的确無法出門：蓋布瑞爾感到那架未能開動的機神帶給了他一種前現代的病症：詛咒。一周間，時而失去味覺，時而視線模糊，時而隔得很近都聽不到别人在說什麼，更為嚴重的是——有時會突然無法動作。腿上肌肉的力一下子松弛下來，往地面坍塌，身體如一塊困住意識的蠟塊……

起初他沒想過回家靜養。

事件當天，從機神阿瑞斯上下來。當時蓋布瑞爾的神智介于極度的清醒與不清醒之間：能思考事情，但對身體的感知極微弱，類似腿腳發麻時的感覺，隻是這次這種感覺遍及全身。那種狀态下居然還能走回宿舍，簡直不可思議。

走回宿舍，接到宋平中打來的電話：教學樓内的學生目睹了另一架機神的升起，正那名神秘駕駛員的身份議論紛紛。蓋布瑞爾将電話挂斷了。

而後他惶惶思索起以後的事，如何同學校、同家長交代，還有……今天碰見的女性。整裝部的學生，發型穿着還算周正，說話方式卻總給他一種古靈精怪的感覺。她的眼睛呈現介于藍色與紫色之間的發光般的色彩。他不自主地有些在意這個人，在她身上存在着某種顯著的割裂感，成熟與幼稚，截然相反的兩極在那張臉上頻繁地交替出現……她究竟是什麼人？

蓋布瑞爾從床上坐起來。過了一會兒突然想喝水——這些記憶都是不清晰的，像被酒泡脹過。

緊接着一段模糊的空白。醒過來時，發覺自己正頭朝下躺在房間中央，地上鋪一灘食糜。

當天身體不适在宿舍休息，肌肉酸痛意識模糊。

昏厥至少三次。

去往校醫院就診，未查出任何問題。蓋布瑞爾沒有同醫生說起自己曾乘上機神的經曆，知道這是自投羅網，可除開精湛的駕駛技術之外，他的性格在同齡人中其實算得上相當單純，心裡的情緒會一定程度地浮現到臉上。醫生看出來了，又問了他一次，仍什麼都沒有說，也就沒辦法了。

下午開始幾乎沒有吃東西。虛汗，多處關節間歇性疼痛。蓋布瑞爾清楚知道這一切源于自己曾嘗試駕駛機神——最後他不得不求助于父親，機神阿瑞斯的前一任駕駛員。一口氣地坦白過後，那頭沉默了一陣子。這令蓋布瑞爾焦躁不堪。

“……你先回家來。”

中年男性如是命令道。

次日，當蓋布瑞爾時隔多日再見到父親時，後者的憤怒已經全然表露與面上了。他責罵蓋布瑞爾不守規矩，蓋布瑞爾自知理虧，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隻能慶幸林奇家沒有棍棒教育的傳統。

“這次完全是我的問題。……但我沒想到感覺會如此糟糕。”

他的聲音沙啞，眼睛疼得幾乎睜不開。這進程與感冒很像，但較之更嚴重：一開始的感覺很輕微，過陣子後勁就會上來。也許是這副樣子太可憐，父親貝裡斯沒精力再批評他——事情畢竟已經發生了。

“……你之前甚至沒試駕過，當然會這樣。機神的結構與安緻雖然相似，操作方法卻是有很大不同的，和你過去學的那些操作技術并不相通。現在還有不舒服嗎？”

“似乎有好轉了，又好像沒有。全身上下不知道哪裡會突然痛起來，突然沒知覺，說不準。”他接着又說，“但那時待在機神上的時間其實并不久，根本無法自如地動起來。”

“和二十多年前時的我一樣。”

“二十多年前？”

“我第一次駕駛嘗試啟動機神的時候。真是段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糟糕回憶……”

“你從未和我提過這件事。”

“當然！因為我知道這你的作用微乎其微。如果你是個聽話的，那就算我不說這件事你也不會去做，反之，就算同你申明‘隻要駕駛機神就會身體不适’，你會重視這件事嗎？不切身體會到也無法得到教訓吧？”

蓋布瑞爾不說話了。這反應令他的貝裡斯發笑。

“但到底是為什麼，這種……”

他想說“詛咒”。這個前現代性的詞彙不應該出自于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的口中，最後沒有說出口。

“不知道。”

“父親，你怎麼會不知道？”

“機神的原理中本身存在大量的黑箱部分。而且我隻是個駕駛員，對那些理論知識一竅不通。”

“連為什麼會造成身體不适的原因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這一領域的專家或許知道的會多一些……”

話說到這裡突然沒了下文。

“……怎麼？”

“仔細想想，現在也沒有真正的‘專家’了。能稱得上是機神領域的專家的隻有當年烏拉諾斯的研究員，而這個機構……”

“烏拉諾斯機構？”

拗口的名字。蓋布瑞爾感到些許困惑。

“你不知道也正常，變故發生的時候你應該隻有七歲？……不對，隻有八歲。”貝裡斯回答，“烏拉諾斯機構是唯一的機神研發機構，存立超過百年時間。九年前因為一些問題關停。”

“什麼問題？”

“記不太清。似乎是倫理相關的？我對那個機構裡的人印象不是很好，……不是我抵觸科研人員，但他們的價值觀和常人有點不同，不知道該說是理想主義，還是純粹的科學怪人，總之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太理想化，有時幾乎感覺不到身上有道德意識，激進，甚至于狂熱。……很糟糕。”

說這些話的時候，貝裡斯一邊回憶着，臉上的表情漸加苦澀。過去蓋布瑞爾在學校中犯錯後，作為家長領他回家期間，貝裡斯臉上就是這種表情。

“……現在還能找到當時的研究員嗎。”

“你想問他們？身體不适的原因？”

蓋布瑞爾點頭：是的。

“恐怕不太可能。隐約記得當年這件事情判得很重，那些人應該還在服刑期間……”

這就沒辦法了。

“這些症狀不會一直有吧？”

“以我的經驗來看，一段時間後或許會減輕。不保證沒有後遺症——這因人而異，但好在你這是第一次駕駛，實際操作機神的時間也并不久，我想應該不會太嚴重。”

“不太嚴重”——回想起昨日至今的體驗，蓋布瑞爾完全無法理解父親這個“不太嚴重”的結論是如何得出的。

“後遺症？”

“對。我們那批駕駛員後來或多或少出了點問題。耳鳴，麻痹，間歇性的意識渙散——等等。醫生也解答不了，隻推測是一種癔症。身體器官沒有病變，精神出了問題就變成了這樣。我始終無法接受這種說法。……另外，你——”

他伸手指向蓋布瑞爾。

“你這段時間先在家休養。擅自駕駛機神的事我來處理，但這之後，你絕不能再駕駛機神。”

蓋布瑞爾注視着自己的父親。

中年男性坐在輪椅上。那雙腿以前就時常作痛，兩年前突然完全動不了。一種極為紮眼的生命流過歲月河道的證明，這令蓋布瑞爾不可避免地感到害怕。

“……我明白了。”

他低聲回答道。

而等上述種種肢體上的症狀基本消退，蓋布瑞爾返回學校——距離德米德蒙來襲已過去半個月時間。

————

阿斯特感到由衷的愉快，暢快。盡管中間過程略顯曲折，一切最終都有好的結果。親手嘗試了整裝機神，在對德米德蒙的戰鬥中勝利，也獲得了母親的贊賞——她的直覺又一次、總能——為她帶來良好的結果。

審訊結束當晚，她和母親去了附近的餐廳。以各種方式烹饪出的精緻菜品被一盤一盤端上來，阿斯特則狼吞虎咽——她嗜好美食，并無特别偏好，迷戀酸甜苦辣滋味在舌頭上擴散的感覺，這是令她鮮明地感到自己還活着的時刻。

“對了，阿斯特。”

“什麼事？女士。”

她側歪着擡起頭來，嘴裡還有半截沒咬斷的青菜，神态像是某種小型的野獸。

“你那時怎麼會想到乘上那架機神呢？”

因為聽到聲音——她原本想這麼說，但回想起負責審訊的人員聽到這句話時那副啞然失笑的表情，疑心這種說法是有問題的。于是她回答：“因為我看見那機神身上貼着普賽克公司的标識。那時有一種命運一般的預感：我多年來的生活說不定就是為了通往這一刻。”

這也是實話。在機神收容庫中，她的确看見了貼在那銀白色巨大機械身上的說明材料，上面詳細寫着機體數據與檢修單位。

“……的确，這幾年我們公司一直負責着那架機神的維護工作。”

“女士親自做的嗎？”

“嗯。不同于尋常的安緻，機神的維護是相當複雜精妙的，公司裡的其他人都做不來。——不過聽說你這次很好地對那架機神進行了整裝，使其動作起來了。很厲害唷，我也十分驚訝。”

“嗯！我運用了一點技術，直覺，以及運氣！”

阿斯特以爽朗的語氣說。

“不過幸好結局一切都好。要是沒能啟動機神，或是中途機神受到了損害，你現在的處境恐怕會非常尴尬呢。”

“的确如此……”

伊迪亞往面前的咖啡杯裡放入海量方糖。湯匙攪動，發出十分清脆的聲音。

“對了。阿斯特，你知不知道堅白？”

“‘堅白’？”

“當天另一台機神上的駕駛員。你不知道這個人嗎？”

“知道倒是知道……怎麼了？”

阿斯特當然記得。不止學校課上提到過這個人，此人在社會上的知名度也極高。甚至可以說，作為機神駕駛員的堅白是這世界上最貼近于“英雄”二字的人。倘若沒有他，德米德蒙侵入大氣層内便将成為近在咫尺的巨大災難。

“過來時我意外聽到戰略局的員工在說一件事：這次事件裡，那個堅白似乎為你說過一些好話，才令那些頑固的官員态度有所松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