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哎，這麼一說感覺欠了他一個人情，是不是該當面感謝他才對呢？”

“我也覺得，應該向人家道個謝。他今年應該和你一個歲數，還在機構裡才對。”

——這樣，審訊後的次日，阿斯特便開始找認識的人打聽堅白的下落。結果令她大失所望，又在情理之中：堅白其人并未住在學生宿舍，也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他的行程似乎受到嚴格管控，不參與日常教學活動。要說有誰知道他的下落，阿斯特隻能想到對德米德蒙戰略部的那些官員。經曆過審訊之後，阿斯特一點也不想與那些人見面。道謝一事由于沒有途徑暫且擱置。

與此同時，學生們開始對那名駕駛白色機神的不知名駕駛員議論紛紛。因期間蓋布瑞爾不再來機構，開始有了他便是那名機神駕駛員的傳聞。此時他正因後遺症在家休養。這倒令阿斯特免去了遭人注目的麻煩。

這天，與澪一同上着機神構造課期間，澪忽然湊過來壓低聲音問她：“你有沒有覺得，馬奇馬奇老師最近上課時經常看你？”

“我有那麼大魅力嗎？”

“我不是在和你開玩笑。你看，又看你了。”

“也可能是在看你吧。”

“我覺得，他說不定是知道駕駛機神的事情的。”

“為什麼會知道呢？”

“我聽說，當時戰略部的官員似乎問過授課老師對于你的印象，馬奇馬奇老師應該也是其中之一。”

“那他肯定吓到了吧！自己的整裝師學生居然在駕駛機神！”

“至少是有些在意的。——喏，又看你了。”

在某些方面，阿斯特算是有點遲鈍的那種人。即便澪言之鑿鑿，她也并不完全相信澪的這套說法，覺得馬奇馬奇隻是在授課期間偶然視線偶然掃到自己了。課堂之外的時間，馬奇馬奇也從未找過阿斯特，漸漸她也就隻當澪是在主觀臆斷了。

————

又過了一陣子，蓋布瑞爾返回三重機構。那些軀體上的症狀此時隻能說有所減輕，并未完全消失。但至少不會再有忽然暈厥的情況。

“蓋布瑞爾機神駕駛員說”已經在學生中傳得沸沸揚揚。他是機構次席的駕駛員——首席駕駛員堅白自四年前開始駕駛機神之後便不再現身于人前，因而蓋布瑞爾可以說是機構内實質上的首席，并且，四年前他也通過了機神适性的測試，學生會懷疑是他在駕駛機神也理所應當。

這之中也有宋平中的推波助瀾——盡管他不是故意的。駕駛部的成員知道他與蓋布瑞爾交好，便有好事者向他詢問此事，後者不自然的表現立刻就把傳言坐實了。而事實上，宋平中也将蓋布瑞爾當成了那天駕駛機神的人。從他的視角來看，這一切理所應當：他給了蓋布瑞爾出入機神收容庫的破解程序，事後自己問起時也沒有予以否認。隻是他沒想到，後者挂斷電話實質出于一種自覺恥辱的心理。

蓋布瑞爾對此事三緘其口。抱有好奇之心的人也沒人敢問他——自返校以後，這名駕駛員的臉上時常帶着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略顯陰郁生人勿進的表情。

蓋布瑞爾心中存在一個疑問。關于自己那天見到的女性整裝師——她究竟是誰？那人顯然是這個機構之中的學生，現在還在機構中嗎？還是和過去的堅白一樣，就此受管控起來了嗎？

蓋布瑞爾有習武的興趣，空手與持械的武術都曾練過、通曉。在過去能救人于性命的這些技巧，在這個年代幾乎褪去獠牙，成為了一種與跑步等鍛煉無異的無危險的運動，而在蓋布瑞爾眼中，這些東西仍一定程度地保有其原本特性。

他是有對成為戰士、成為英雄的向往與自覺的，故而也具有一種善戰者的直覺，野獸一般的直覺。戰場上倘若沒有這種直覺，則極容易喪命。

對于那名整裝師的執念就源于這種直覺。他覺得有哪裡不對——雖說整裝師開機神已是極為離譜的事情，但不是這個。他是覺得那名女性身上一定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有一種與那副單純脫線以至于呆傻的表象大相徑庭的另一面。

他從教室出來。

已經上完上午最後一節課。接着就要去做一件他這段時間一直要做的事——學校裡有個叫馬奇馬奇的教師，年輕的講師，他在機構中教授機神構造課。蓋布瑞爾對自己那些軀體化症狀感到困惑，想要深究其原因，馬奇馬奇便是他所知道的最了解機神的人。

此人是否知道個中原因——蓋布瑞爾當然是沒有把握的。也可稱之為沒有危險的賭博。他計劃——就算馬奇馬奇不知道，也可以從他那裡再打聽有沒有認識的這方面的專家。好在馬奇馬奇也是個好說話的人。昨晚通過機構内部的網絡同他說明來意後，後者便立刻與他約定今天中午見面。

到了馬奇馬奇授課的教室門口，兩個女生正好從裡面出來，走過蓋布瑞爾身側時，他聽見兩人交談的聲音。

“今天也在看你——”

“哪兒有！是你太多疑了——”

後者的聲音喚起了他奇妙的懷念感。那究竟是……

“是蓋布瑞爾同學吧？”

束發的男教師已經過來了，招呼聲令蓋布瑞爾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噢，噢……”他懵懵然轉過頭來——

每個人都投過這種體驗：似乎有重要的事想不起來，但哪個瞬間，那些蓋在被遮蔽了的記憶之上的覆蓋物消失了，一切原本隐沒的、壓縮的，又突然無保留地迸發出來。有時如雷鳴，有時如閃電。

就在這瞬間，他意識到——方才從身邊經過的，正是自己那時遇見的整裝師！

————

阿斯特與澪有說有笑地走出教室。這名少女又說起她對懷疑馬奇馬奇講師的懷疑，令這名年輕整裝師無奈地發笑。就在這時，前頭忽然傳來聲音：“——阿斯特·拉姆斯。”

說話的男人沒有見過，是個穿便服的中年人，手裡提着白色的巴掌大小的口袋。有些嚴肅，但大概——恐怕——不是壞人。

“你好。……我們以前有見過面嗎？”

“你可能沒見過我，但我見過你。”

那人接着說。

“我叫金恩。金恩·福斯特，對德米德蒙戰略部部長。德瓦勒奇家的小姑娘也在，真是太巧了。”

“好久不見，福斯特先生。”

“福斯特先生，您好！……嗯，部長？”

——并且還是那個“對德米德蒙戰略部”的部長！

阿斯特心頭一時間湧現出五味雜陳的情緒。他為什麼這時候出現？難道說——有什麼關于機神的事情需要配合嗎？……調查？

回想起不久前那次審訊，她感覺眼前一片黑暗。

“别緊張，”福斯特見她表情僵硬，又轉成了相對平靜平和的口吻，“我這次來是為了私事。”

“私事？”

“對。”他說，“堅白——赫爾墨斯的駕駛員，他想要見你一面。”

真是出乎阿斯特意料：“噢……噢！我其實也想見他！”

“為了向當日他為我說好話而道謝”——這種話當然是不能說的，至少不能在這位部長面前大大咧咧地說出口。對他而言，因為年輕英雄的關系而放過一個可疑人士說不定是十分微妙的事情呢。阿斯特心想。

“……但是呢，很遺憾地——我問的人當中好像沒人知道堅白駕駛員在哪裡。”

“他在最安全的地方，有戰略部的員工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保障他的安危。”

在這時代有對機神心懷怨恨的人。阿斯特想起澪說過有人甚至假扮成臨時工混入機構内想炸毀機神，所幸機神的外殼足夠堅硬，才并未受到傷害。相比之下人是何其脆弱。為了确保堅白的生命安全不受心懷不軌之人的侵害而限制其活動，阿斯特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也就是說，沒法見到堅白同學了嗎？”

金恩無聲地搖頭——這就是答案了。

“這樣啊……”

年輕整裝師的表情，這時變得像隻洩了氣的小狗似的，眼裡結實地透出股失落來。

“……所以，他托我幫他帶來了這個。”

說着，金恩将那看上去沉甸甸的小口袋裡的東西取出來。灰色方盒的外包裝，而上面的産品的效果圖，對機械熟稔的阿斯特一眼就認了出來——

“IM-Machine-III（三型想象機器）！”

IM-Machine，全拼為“Imagination Machine”，是IM公司出品，集通信、娛樂、辦公等功能于一體的智能機器，體積則縮小到口袋也能裝下的大小，自問世以來價格一直居高不下。這種機器采用了最先進的虹膜成像與分析技術，每台配備了一對含芯片的瞳孔大小的凝膠膜，置入眼中後，機器會将操作界面直接投影至虹膜上。對于喜好遊戲的人來說，它甚至能做到幾乎身臨其境的遊戲體驗：在人眼前複現遊戲世界，而不需佩戴笨重的設備，故而深受發燒友追捧。

“堅白在其中存入了自己的聯系方式，你可以用這台機器聯絡他。”

“噢……噢噢——”

第一次收到如此貴重的禮物，阿斯特真不知該作何表現，嘴裡不自覺地發出了滑稽的、不合禮數的叫聲。這模樣實在是太過丢臉，澪看不下去，便悄悄拿手肘示意她回神，這才終于找回語言能力。

“實在是、實在是感激！”

金恩擺擺手。

“我隻是個幫忙跑腿的。這些話，你還是等回去後用手頭上那台機器直接告訴堅白本人吧。”

撂下這句話後簡短地道了别，這名部長以急匆匆的仿佛趕路的步速離去。那副姿态也令阿斯特覺得有意思：明明是個部長，卻為了這種小事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為之奔波，實在有趣。回過神時，隻見一旁的澪正用一副看怪人的眼神盯着自己，她又不自覺感到害臊，将袋子裡的方盒取出、打開來，裡面用軟材料包着個側邊有少量紅色裝飾的薄荷綠色的四方的機器，精緻又漂亮。

阿斯特迫不及待想要試用看看了。

回宿舍之後，她立刻将凝膠膜戴在眼上，啟動機器。薄膜芯片将人眼視野範圍内的一切讀取，分析，重構，這一過程伴随着無傷大雅的輕微暈眩。接着，有個奇妙的東西出現在阿斯特視野中央，以友好的姿态跳起來：可愛的粉色的鹿，那正是IM公司的吉祥物“小百”，其中置入了面向用戶的人工智能，能聽懂并執行用戶的大部分指示。仍不夠好，但已足夠滿足使用需求。阿斯特令小百聯絡用戶堅白，後者聰明地照做了，并詢問她場地是否需要變化。

“場地？”

“嗚噜，是的。場地——阿斯特小姐作為邀請的一方，可以選擇将場地變化為其他樣式。小百會盡職地将它投影給阿斯特小姐與客人的唷，嗚噜。”

小百像個活的玩偶似的，在空中靈巧地躍動，并發出小孩子似的聲音。

“那要怎麼做呢？”

“小姐隻需要想象一下，小百就會替小姐完成的唷，嗚噜。”

心髒因緊張得心情嘭嘭跳動着，阿斯特感到有些呼吸急促。她閉上眼睛，在腦海中靜靜勾勒出一個場景……

再睜開眼時，她已身處于三重機構教學樓階梯式的教室之中。第三排右側靠近走廊，這是她最喜歡的位置。現在正是中午，陽光卻更近似于早晨的：柔和，穿過窗棂與塵埃的丁格爾效應……逼真到幾乎令阿斯特切身感覺到溫暖。

無需擔心分不清投影與現實。一旦接近牆壁或障礙，現實的投影便會以中等透明度浮現于視野中，并伴以不緻引起不适的低頻頻閃——不愧是IM公司技術力的結晶！心裡正感歎着，耳畔突然又響起小百的提示音：“阿斯特小姐，客人同意邀請了，嗚噜。”

“咦咦？這麼快？”

阿斯特大為震驚——她原本隻想先試試功能，結果……堅白呀，IM的程序設置呀——動作未免都太快了吧！

第一次使用IM-Machine，阿斯特甚至不知道這機器用于與人通信時該是什麼樣子的。顯示頭像嗎？

“——你好。”

就在這時，背後響起一個聲音。

那是如羽毛一般輕盈的、透明的男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