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裝設備“普羅米修斯”。阿斯特現在拿的是自己最常用的那個,母親贈送給她的寶貝——金屬色簡約的外表面上貼着五顔六色的有紋理的泡泡紙,怕邊角被磕得磨損了,拿軟膠做的護套包得嚴嚴實實,還裝飾着緞帶和小動物的毛絨玩偶。體型小,隻有巴掌大的一個盒子,所以便于攜帶。阿斯特無論去到哪裡都會将其帶在身上。
與機神雅典娜結緣的那次整裝中,阿斯特所使用的便是這台普羅米修斯。
由于此次整裝關乎迄今為止唯一的機神駕駛員堅白的性命,即便堅白本人同意,對德米德蒙戰略部也無法十足安心地放手讓她去做。專門請來幾名整裝師中的專家,确保别出現任何纰漏和差錯,然而——
相比較三重機構中習得的整裝流程,阿斯特最熟悉的仍舊是自己習慣的那一套。野路子的整裝師,恐怕思維方式都與學院派大相徑庭。偏偏她的整裝速度又是極快的那一檔——隻能看到她飛速地敲動、轉接線路、切斷、接合——跟不上她的思路,連表演都算不上,目不暇接!
“完成了。”
阿斯特長籲一口氣。倘若她沒有像這樣親口斷言結束,在場也沒人知道整裝進度如何。縱使平日如何脫線、不着邊際,至少在整裝領域——阿斯特絕對算是同齡人中技術最頂尖的存在。
可也正是因為她的整裝思路不同尋常,甚至理解都很困難——經她親手整裝過的醫療設備不能立刻投入應用,花了三天時間反複驗證其安全性。對于機神的整裝也是同樣。看她大刀闊斧地改動機械内部線路時候的樣子,在場所有人都為……機神,捏了一把汗,要是讓她這麼一通操作下來失了靈……好在事情并未發展到這步。所有部件都在保留着原本框架的前提下,結構演變成到令人驚歎的簡潔嚴密。
而後續,更令戰略部的人們驚訝的是:在更換使用整裝過的醫療設備之後,堅白的身體居然果真沒有再繼續惡化。對于其中的原理,阿斯特對此也做出了自己的解釋。可她說不明白,這也并非簡單一兩句就能交代清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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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要怎麼做。
對于追尋着伊迪亞及其背後真相的三人而言,這已是如今已赤□裸裸擺在他們眼前,不得不考慮、權衡、謀求答案的問題。
“火星計劃”的存在被判明後,宋平中第一個要退出。他原本就和那兩個阿斯特并無關聯,如今巨大風險擺在眼前,他也不會想着去趟——就這麼簡單。至于馬奇馬奇,蓋布瑞爾也不清楚他是否會繼續調查。盡管知道此人是懷有目的在做這件事的,那目的具體又是什麼,蓋布瑞爾并不知曉。
之後又經過幾日,三人的調查徹底陷入停滞中。沒有人還有心情做這件事。
短暫的脫軌之後,又再次被生活所束縛住,并從中感到可恥的安心……如此循環,沒錯!總是這樣。
但不應該。尤其是半途而廢,不應該。
咬着牙,斜向右上方重重揮出未開鋒的訓練用佩劍,金屬制成的配重球的反光仿佛流星從眼前劃過。老掉牙的武藝,同時也是蓋布瑞爾的興趣所在。讓汗水流出來,這樣一來思維也會變清晰;讓劍拽着手臂揮出去,阻塞頭腦的負面情緒也跟着飛走。在壓力大或是迷茫時,蓋布瑞爾時常用這種方式将自己從過熱的狀态冷卻下來。
然而,仔細想想——自己真的有必要做到這個程度嗎?為了挖掘出伊迪亞背後的秘辛,自己已經不惜以程序上的不合規作為代價了。可這是為了什麼?
繼而就着慣性讓刀刃割破空氣砍下來,腦子裡現出僅見過兩次的那人的身影。
對于此人的好奇心催生出了蓋布瑞爾探尋伊迪亞底細的動力,而對伊迪亞的調查結果又反過來加重了蓋布瑞爾對此人的好奇心——何等完美的正反饋!無可救藥!以至于現在,盡管他知道前路險阻,内心仍有一股動力驅使他去做。蛇出現在蘋果樹下,他知道吃下那智慧究竟意味着什麼,他想要的并非那智慧本身,而他想要的——
無論這樣那樣都混在一起,已經完全辨不清楚了!咬緊牙關,蓋布瑞爾隻是一語不發地繼續揮動佩劍。
這之後又經過了幾天,從馬奇馬奇那方傳來聯絡。是一條文字簡訊:
“我會繼續追查此人。你打算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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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恢複平靜的學生生活。
天氣涼下來,見到太陽的日子不多了。工作,生活,二者交替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在晴天熱情,在陰天憂郁。一切循環往複,平淡似水。
堅白的身體仍然完全動不了,平日無法脫離醫療設備的支持,但至少不再惡化——這已經是可喜的征兆。
一如往日,阿斯特穿過兩側植有綠植的三重機構的細道。不同形貌、生态的樹木一字排開,尚未踏入秋日,從深綠至金黃——樹上綴着不同色調的葉子。火焰似的:樹的外焰呈金金色,内部則多半未轉變顔色,斑駁間雜着,相當漂亮。不遠處略微高聳起來的小土坡上長滿了草,尚未枯黃,還是絨毛般的碧綠的狀态。其間點綴着白色細長花瓣的野花。愈柔弱愈堅韌,于涼風中綻放的花朵,瑟瑟發抖,美麗動人。
阿斯特将手背在身後,嘴裡小聲哼着歌。蹦跳着踏過道路的模樣簡直和小孩子似的。周圍人根本無從察覺,在她看來,身後正跟着投影出的少年,仿佛電子幽靈。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覺得新穎,不錯。可這還不夠——她不隻一次對堅白說,以後想與他在那房間之外的地方見面。
“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阿斯特說,“等到那時候,我們再聊聊宇宙的話題!”
每到這時,堅白的幻影總會表露出深感動容的神情。微微皺着眉,像是竭力克制着即将流出的眼淚。
阿斯特步履輕快地走在林蔭道上。而後,忽然加快腳步,到後來幾乎是小跑——“呀!”地叫一聲,倏地坐在草地上,臉上帶着笑,熱切地招呼起堅白來:“你也到這裡來吧!”
堅白擡頭看了眼天空。
“待會兒就下雨了,那裡會變得濕漉漉的,對身體不好。”
“沒事!沒事!”
說罷,阿斯特也不顧泥土是否會粘髒衣服,小動物似的在草地上翻滾了一圈。再笑着望向堅白時,那副神情——與她媲美專業的成熟整裝技巧真是極不相稱。
歎口氣,堅白也往她那裡走去。在靠近阿斯特的位置,他轉身坐下。這時便體現出沒有實體的好處:穿在他身上這件質地講究的毛衣不會被粘髒,真是太好了。
二人有說有笑地聊着天。哪怕是生活裡發生的一件小事,揉碎了掰開了講,堅白都會以一貫柔和的目光傾聽,令她感到莫名的心跳與阻塞。
這時,阿斯特隐約覺得正有人走近。下意識轉頭,看見一個人,一名身着駕駛部制服的男性。而她甚至知道那人的名字。
一眨眼,此人已經走到了她的近旁。
“——下午好。”
————
原本隻是不經意的一次相遇——不能說是偶遇,時機相當特殊,特殊到後來再回想,會覺得那時能出現在那裡的人除了她意外找不出第二個。所以這大概就是命運。所謂的命運,便是不受自己控制的東西,是宇宙運行的軌迹,一切按部就班發生。
那麼,此刻自己内心高昂着的情感——血液加速流動,思緒不斷交織——難道要把這也歸結于命運嗎?
他是為了找一個答案才鼓起勇氣到這裡的。在收到馬奇馬奇的信息過後,蓋布瑞爾反複思考過是否要繼續下去,沒有答案。最終,他決定回歸到一切的起點——阿斯特·拉姆斯的相遇,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要去見她一面。思維無法做出判斷的時候,就用身體,用感覺去決定。
為此,蓋布瑞爾違背了馬奇馬奇曾經的叮囑。“伊迪亞·拉姆斯是個危險人物,與她和她的女兒面對面接觸也會有危險”——沒錯。但倘若不這樣做,就連繼續下去的力量也沒有。或許這危險能作為刺激、作為動力……這是蓋布瑞爾的本能為他規劃出的道路。
“——下午好,阿斯特。”
“啊!下午好,蓋布瑞爾!”
僅在數月之前有過一面之緣,雙方都未曾進行過自我介紹,彼此卻知曉姓名。然而兩人都沒有在這點上做過多糾結,對話好似經過預演的雙人舞,相互之間極有默契地進行着來回。
“可以說會兒話嗎?”
“那當然!請坐到這邊吧!”
阿斯特伸手擺出了“請”的姿勢。
雖說因為母親輕度潔癖的緣故,蓋布瑞爾在家時會尤其注意衛生,他本人平時卻可以不計較這麼多的。他點點頭,随後迅速地坐過去。他的身體因為緊張還顯得有些緊繃。
“我看你似乎剛才在和人說話,是在使用IM-Machine吧。打擾你了嗎?”
“沒有,堅白不會這麼覺得的!”
蓋布瑞爾微微一怔。如此遙遠……他未曾想自己會從此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可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已經是機神雅典娜駕駛員的阿斯特,會與另一位機神駕駛員有所接觸——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誠然,他曾對駕駛員堅白抱有一些怨恨。他深知這不應該,覺得會産生這種想法的自己實在可恥。同樣是有駕駛機神的資質的人,自己身前這條通往榮光的道路被父親所阻斷了,而堅白——這個家境普普通通、身形弱不禁風的人,卻順利地走上了這條道路。他曾一度無法接受這種落差,自數年前那次分歧以來皆是如此,而後,當他費盡心思終于乘上機神之後,在得知堅白至今所背負的東西之後,積澱至今的怨恨與嫉妒又轉化為同情。
“他……堅白,現在還好嗎?”
“已經有所好轉了,正在恢複呢!”
“是嗎,那太好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