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發生後已經過去一個月。
這一個月的時間——對蓋布瑞爾來說并不好過。他一度忙得不可開交,以至于中間有次馬奇馬奇聯絡過來,想也沒想就對着那頭喊:“沒空!”
有什麼辦法呢?青年教師不走運地剛好撞上了自己和父親大吵一頓之後的時機。
……此事說來話長。得追溯到什麼時候呢?到他第二次乘上機神那天吧。出于某種事後被印證的擔憂,他違背了與父親的約定,再度乘上父親曾駕駛過的機神阿瑞斯。好在總算沒有出現意外,順利地驅動了。
而後,在大氣層外——他親眼目睹了那令眼睛難以置信的一切。
緊接着,那名整裝師将機神調整至深潛模式。
事後再回想,那好比是扣動扳機的一瞬間。仿佛銀色子彈一般彈射而出——已經不是人類能做到、能想到的動作,仿佛某種具象化的災難——彌漫在戰場上,一如瘟疫之于古時人類一般,那是無從抵抗的破壞力。
毋庸置疑的隻有一點:機神雅典娜那時候的動作,自己,甚至于駕駛水平在人類中也算得上登峰造極的堅白——都絕對無法做到。動作很快,不間雜思考時間,不同攻勢的轉化一瞬間完成——即便想上前幫忙,也完全找不到合适的介入時機!
最終結果:敵方機神……德米德蒙,真正全身而退的僅有一架。剩下的兩架中,其一重傷後逃脫,其一嚴重損毀而被回收。落地後,對德米德蒙戰略部的成員立刻接手了損毀的德米德蒙,至于此次行動中受到非常規攻擊的機神赫爾墨斯——
“……沒有落入敵方手中就是不幸中的萬幸。”金恩·福斯特這樣說。
機神赫爾墨斯所放置的那處空地周圍水洩不通地擠着救援人員,蓋布瑞爾卻還是過去了。因為他看見阿斯特也正往那裡跑去。此時不适症狀已經開始出現,頭暈眼花。他忍着不适擠進人群。
他倒吸一口涼氣,閉上眼睛。此時聽見整裝師的聲音,悲傷、痛苦——她的聲音裡沒有這些東西。聽上去十分冷靜,話中卻又隐隐透出瘋狂。蓋布瑞爾偶爾疑心她精神是不是不太正常了。
再睜開眼睛,他終于得以看見這個人。仍焦急指示着,似乎徒勞地仍想打撈起什麼——可讓蓋布瑞爾大為驚訝的其實是别的東西。
“阿斯特,你的……”
他指着阿斯特的臉。正面透明的頭罩内側已塗上一片紅色。甚至于此刻——她的鼻腔仍不斷外湧出鮮血。
而後住院。兩人都是。不同點在于自己這次隻在裡面住了兩三天,而阿斯特直到前天才終于蘇醒。這是為什麼?隻能歸咎于那時她使用過深潛模式,對身體造成過量負荷了。所以這東西設計出來是為了什麼?之前在駕駛機神中從未表現出副作用的阿斯特尚且如此,普通人使用豈不是更吃不消?在她住院期間,蓋布瑞爾也不隻一次去看望過阿斯特。期間恰好和别人撞上。
黑發的、五官帶有東方色彩的同齡人,蓋布瑞爾見過她好幾次。總覺得眼熟,後來才想起這應該是機構理事長的千金。馬奇馬奇似乎也來過,但兩人沒碰面。
然而,在此期間他一次也沒有見過那個人。
伊迪亞·拉姆斯,阿斯特的母親——蓋布瑞爾一次也沒有見過。
同是親子關系,蓋布瑞爾這邊也不好消受。父親——貝裡斯·林奇——顯然責罵了他一頓。……不,“責罵”,“痛罵”——似乎程度都不足夠。具體經過,蓋布瑞爾已經不太願意去回想。
實在有些憋屈。好吧,他真是沒什麼可說的。乘上機神的理由:調查到了“火星計劃”?父親聽了會怎麼想?——又或者阿斯特·拉姆斯,因為這種丢人的情緒犯沖動,蓋布瑞爾怎麼可能說呢?
再或者将一切推到戰略部頭上。當時情況危急,自己是臨危之際被找上的。是謊言沒錯,可這完全說得通——然而他并不想說謊。倒不是他剛正不阿,他隻是很讨厭萬一謊言被戳穿之後的感覺。
“盡不計後果做蠢事……”
貝裡斯·林奇說這話時的語氣與神情,令蓋布瑞爾直覺他或許和戰略部已有過交流。結果或許已成定局,或許他的意見這次并未占優勢。
目前情況并不明朗。金恩部長事後同他說過,蓋布瑞爾自己也多少感覺到了。如果他拒絕駕駛機神,能應付德米德蒙的就隻有阿斯特這個外行人。當然,這次她做得很出色,代價卻也格外慘痛。前天聽說她恢複意識,蓋布瑞爾便找到空閑時間過來。那模樣令他看了難過。
這時,一些話要從嘴角出來。“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呢?”、“幹脆别再駕駛機神了吧!”——就在快脫口而出的一瞬間,他才驚覺這些話和父親過去同自己說的意思沒什麼差别。
他懼怕阿斯特會問他關于堅白的事。好在沒有。
半是惱怒地後知後覺:自己為什麼要懼怕這種事?
還有什麼呢?大多與戰略部相關。一些手續的辦理——被登記為新的機神駕駛員後,有些權限向他開放了。他仔細看過,沒有任何一條信息涉及到那個“火星計劃”。似乎對于駕駛員而言,這也屬于嚴格保密的信息。
此外,就在剛才,與蓋布瑞爾對接的戰略部員工問了他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你的整裝水平如何?”
“哈?我是個駕駛員。為什麼這麼問?”
“算了,沒事。”
她好像很自然地、隻是随口一問似的——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後立刻就走開,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蓋布瑞爾看着她,用一雙銳利的眼睛。他似乎找到了一些連他自己也形容不出的罅隙,暗自肯定道:對,沒錯,這是謊言。戰略部應該是在籌劃些什麼事。會是什麼事呢?暫時無暇思考了。對于蓋布瑞爾來說,尚有更要緊的事做。
——為了之後的調查,他得再去鼓動已然口頭退出的宋平中。
————
得知那消息是在下午,這時澪正坐在密集都市一間可供人休息的小店裡。她和本橋靜間在一起。這個人最近總是很忙,不知道為什麼。
本橋有群同樣有日本血統的朋友,前陣子終于也介紹給了澪。後者出乎意料地沒有表現出過多排斥。
即便是完全陌生的兩個人,一旦有了共同點就容易親近。這個共同點之間似乎也是有高低之分的。喜歡吃同樣的東西,隻能算是小小的共同,并不能足以令兩人特别親近。可一旦是兩個有相同膚色、出身于相同地區,有相同文化的人相見了,隔閡總是消失得很快,很激動,不一會兒便無話不說。當然,澪隐瞞了自己身為德瓦勒奇家獨女一事。此事她甚至從未與本橋提起,緣于擔心這重身份可能造成兩人之間的隔閡。畢竟作為野路子的駕駛員,本橋對于三重機構的态度目前仍未可知。
澪最近有些煩躁。朋友阿斯特自那次駕駛後便陷入昏迷,這事她一直挂念着,很擔憂。但眼下又沒有什麼幫得上忙的。這個下午和本橋出來,原本也有稍微緩和心情的意思,結果煩躁情緒變本加厲,連好臉色也維持不住。本橋呢,一開始便覺察出不對,中途抽空問了。澪順口回答說朋友還在住院。
“阿斯特。之前你們也見過,有沒有印象?”——那次是碰巧撞見的,一面之緣而已。
聽罷,本橋“啊……啊”,失措地皺着眉頭。他大概後悔問這件事了。像是要逃避令人窒息的空氣一般,轉身,隻匆忙丢下一句“我去買水”。
事情就是這麼巧。
在本橋回來之前的這段時間,澪收到了醫院認識的人發來的消息:阿斯特醒過來了。
————
頭腦還昏沉沉的,四肢完全麻木了。這是阿斯特剛醒時候的感覺。記憶似乎出現了破損,很多事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醫生說這是正常的。等到狀态好一些了,就又和阿斯特說,她這次昏迷了有一個月。
——居然這麼久!阿斯特真不敢相信,可肌肉萎縮的程度确實證明了這點。醫生說,她得接受一些康複訓練。
醒來之後第一個見到的熟人是澪。她應該是着急趕過來的,氣喘籲籲。阿斯特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了。那雙眼裡平時總凝練聚集着的銳氣這時候變得很模糊,原來隔了層薄薄的眼淚。澪最後沒有哭出來,将感情抑制着,神情激動。
這時,阿斯特注意到她背後還跟着個有點面熟的人。
“本橋!”阿斯特說,“好久不見呀!”
澪皺着眉笑:“你這精神狀況可真好。我剛才還擔心。”
“畢竟身上哪裡都不疼。退幾步說,就算那時候真受了傷,一個月也能恢複不少吧。……但确實是太久沒活動,喏,都快忘了手腳該怎麼動了。”
“那這陣子先别急着工作,多運動,走走。把身體的感覺找回來。”
“我也是這麼想的。哦,對了——你怎麼還叫來了本橋?”
“不是我叫他過來的,隻是他恰好也在。”
“哦。哦——”
阿斯特發出了十分玩味的聲音。澪果然着急起來,這反應讓她覺得很有趣。這時候,本橋也上前一步來,恭敬-繁瑣-一本正經地——表達了自己的關心。意思總之是傳達到了,好吧:第一,希望她快點好起來;第二,兩人關系确實不熟。
……俏皮話就先抛到一邊。本橋今天穿得很精緻——這也十分值得玩味。很有意思。外面披着的——叫“羽織”吧?——風格太強烈了。是黑色的,布料上頭有淺色細密的豎狀條紋,幾乎沒有裝飾。應該是幾乎沒有改良過、原封不動的民族服飾,至于裡面那件,雖說裁剪是時下流行的風格,适合年輕人穿的便宜簡潔的款……
阿斯特皺了皺眉。
“怎麼了?”澪問。
“唉,就是……這個圖案——”
一個紅色的圓形。
“哦,這個。本橋是日本人啊。”
雖說土地已經沉沒在海裡了,澪心想,随後着說:“這是曾經那個國家實體的國旗。”
“哎,我不是不知道這個。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