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似乎快來了,輕盈的風在吹。
這片土地正經曆着廣義上的複生。種子從冷庫裡出來,發了芽。有的花也早就綻放了。
不是所有花都有香氣,所以阿斯特沒有聞見氣味。也可能是因為她有點感冒,到換季一不注意就這樣,真是的。
隻不過,這次似乎不單單是換季的問題,過勞影響更大。修複近地軌道的人員換了第二批,阿斯特理論上也有了休息時間,然而這難得的自由反倒令她變本加厲地撲在工作上。
機神赫爾墨斯的修理似乎進入尾聲。
對德米德蒙戰略部部長金恩曾來視察過,算上今天也有四五次了。——說是視察,他自己想看看罷了。結果還真奇妙——曾經嚴重受損的巨大機械如今已恢複如初,簡直就是魔法。雖說細節之處與過去似乎有微妙不同,但他将機神交給阿斯特時原本不抱希望,能修補到這種程度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然而——隻見阿斯特搖搖頭:“不,還不夠好,遠遠不夠!”她看上去似乎極有幹勁。這樣一來,也就隻能請她送佛送到西——畢竟,目前能找到的人中或許沒有比她更懂機神的人了。
金恩不由感歎:阿斯特·拉姆斯,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啊。
能反映人的是,眼。她總是目不斜視地地看向前方,似乎那裡有值得她不知疲倦奔波而去的事物,那一定是極美麗的風景。
不為人知的秘境。
他早已無法将阿斯特僅僅作為普通的小女孩看待——此人作為整裝師未免太過異常。使用着自己那一套整裝邏輯,年紀輕輕就能做到頂尖整裝師才能辦到的事,到如今僅憑一人修理嚴重受損的機神——說實話,金恩甚至感到可怕了。
此前他也找過整裝師來檢查由阿斯特經手的這架赫爾墨斯。然而,不同的整裝思路之間存在着類似語言的隔閡,面對其中複雜的線路搭造——就像是面對着一門從未接觸過的語言,單詞也不明白,句子構成也絲毫不清楚——俨然是不可閱讀的狀态。至少在整裝領域中,如今的阿斯特已身處于不同于常人的另一境界。
能反映人的是,眼。她用那雙飽含意志力的眼訴說着。
他見阿斯特在看時間,自己也跟着看了眼。時間接近中午。這人似乎總算困了,将手舉到頭頂拉伸着打呵欠,眼角擠出眼淚。由他交付出去的那條曾屬于黑色機神駕駛員的裝飾物就在她脖頸下面晃動,像活着一樣。這讓金恩忽然語塞。
“……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食堂。感覺好久沒有去過了。”
“我也正要去呢,順道吧。”
于是他們順着長廊走。
天氣在回暖,盡管目前仍比不上室内。暖氣的供應還将再持續一段時間吧,他倆上身都隻穿着毛衣。再有一件就太熱了。
也許是受了感觸,金恩忽然和阿斯特聊起那名叫堅白的駕駛員的事。他用帶着懷念的語調訴說過去:堅白起初是個怎樣的人……又要強,又高傲,随後很容易很受傷……比起眼前的事,他更在意的是更遠的東西……
“……我發現,那時的他有點像現在的你。”
金恩看着阿斯特,難怪這雙灼灼目光帶給他熟悉感。
“是嗎?”
“是的,是的……”他恍惚地說。
“堅白這孩子,總是做着關于宇宙的夢。這就像一種病,狂熱(Fever)……假如意外沒有發生,他總有一天會朝着那個方向前進吧。”
或許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停滞太久——金恩擦了下眼睛。
而後,他将話題生硬地轉到幾個星期前自己去到北方一座雪山滑雪的經曆。連他自己都覺得無聊,阿斯特卻認真地聽着。
————
又做了個從高空墜落的夢。
夢是現實被情緒裁剪後的結果。以蓋布瑞爾素來的經驗說,墜落夢通常意味着過度焦慮。梳頭時,有比平時更多的頭發被粘下來。
他思考着最近發生的一切,甚至感覺到虛幻。好像自己還在夢裡,好像一場長夢到現在都沒有醒過來。
聽說宋平中最近很忙。
他作為第二批修理人員被派往近地軌道執行任務。記得在上次聯絡中,他語無倫次地說着:“……比在機構時忙多了!是這樣的:不同學年的人都混在一起,還有不是學生的人,甚至于機構外面的整裝師——哦,那可真是卧虎藏龍!應該是接觸的項目又多又雜的緣故吧,動作很快又擅長變通,一點也不遜色于機構裡出來的人……”
“另外我最近聽到些傳聞。呃……你知道嗎?有兩架機神被從機構裡移出來了,分别是阿斯特的那台雅典娜與曾由堅白駕駛的赫爾墨斯,它們如今就被停放在軌道電梯底部的臨時倉庫中。我聽前一批修理人員說,平時盡量别靠近那裡。說有不幹淨的東西……”
“不幹淨的?”蓋布瑞爾都聽笑了。
點頭。“對。”可宋平中一本正經的。
“有說那裡到夜裡都亮着燈。……還有個找廁所誤撞進裡面去,明明那時候一個人都沒有的,燈也暗着,卻聽見軸承轉動的聲音,像有機器忽然啟動……”
“我不相信這是所謂‘有不幹淨’的東西。”
“沒錯。那個阿斯特·拉姆斯既然在那裡,她做了什麼我都不奇怪。”宋平中說。
——阿斯特·拉姆斯。這名字令蓋布瑞爾再次陷入痛苦的思考之中。
他不願承認自己有感情。他将其歸結于阿斯特的愚蠢:無論自己如何痛陳利害,希望她對母親别那麼笃信,她卻始終像個虔信者一般。這種愚蠢,愚忠,令蓋布瑞爾恨鐵不成鋼。
可與此同時,他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真正不願承認的是自身的無能。他又開始逃避了。感情到最後很可能是沒有結果的——他看見那漂亮的四色繩結,并從中感應到一種遼遠的強大的守望。他好害怕失敗,所以甯願沒有開始。另一面,他又為“阿斯特或許是由外部腦演算出的人格”的可能性躊躇不已。假如這是事實,那他不是喜歡上了機械?這算什麼啊!
——别去想,至少現在别再去想。蓋布瑞爾自言自語道。
還有比阿斯特此人更應當關注的事:似乎有許多事情被厘清了,但仍有不少處于迷霧:譬如,伊迪亞的真實目的,他們到現在都還不清楚。
想到這兒,蓋布瑞爾眼前依稀出現這樣一副圖景:伊迪亞大步走在前面,而他們正在她遺留下來這片巨大的迷宮中找尋出口。
突破口一定就藏在某處。可要從這浩如煙海的信息中尋找到關鍵又談何容易——這段時間,蓋布瑞爾一直在研讀伊迪亞過去的論文。
他注意到其中一個詞彙——置換法(Displacement)。
伊迪亞隻在幾篇論文中蜻蜓點水般地提到過,也許是直覺在作祟——蓋布瑞爾下意識覺得這莫不是個至關重要的東西。……當然,也可能隻是因為他不懂。
“置換法”本身嘛,也是個用途廣泛的詞彙。在數學領域,置換即排列,可理解為一種換位操作。而伊迪亞在使用這個詞彙時,更像是拿了個已有的詞語來用,以描述一種革新的東西。來看看令蓋布瑞爾倍感不妙的這篇論文吧——
“通過‘置換法’,我們或許充分利用利歐提姆合金作為基靈載體的特性,以期在未來将其應用于醫療領域,治療多重人格等棘手的心理疾病……”
————
作為第一批參與近地防衛圈修理工作的人,澪的修理任務已經告一段落。她問過負責此事進度的人員,大概因為她是三重機構理事長的女兒,對方也就沒那麼避諱:“按現在的速度,順利的話,再過半年就能竣工。”
忙碌的工作似乎告一段落,憂郁的心情卻依舊持續着。她還在為本橋與和井田會之間的關系糾結,難過,這是表象。更深層的原因是:澪的世界正發生着變化,舊與新的兩種視角彼此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