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終于到了:雪野先生說,他不久後将兌現曾經的承諾,讓他乘上機神。這令本橋不自禁情緒高揚,懷抱期望等待着那一天的到來。
飄飄然間,本橋注意到澪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勁。變化是很明顯的,隻是他遲鈍——他的感官被那巨大的好消息給堵塞住了。
她在擔憂什麼呢?順便問了澪一句。整裝師接下來的話卻成了轉折點:你去的——那個叫和井田會的地方——讓我好擔心。這跟家長似的可笑的話說給誰聽呢?明明隻比自己大一歲,擺出這幅模樣給誰看呢?再稍微一想,自己從未和她說過和井田會的事,估計她私底下還做了些什麼吧。這種鬼鬼祟祟的行為更讓本橋火大,一整天的好心情都讓她給破壞了。
争吵,而後一步不回地将她甩掉。他覺得自己這做法無可争議,甚至能稱得上仁慈了。
徒步暴走一段路,本橋又停下來,對接下來要去哪兒感到迷茫。最後又去了和井田會。
澪這個人,本橋以前還覺得她挺不錯的,挺有趣。看外表明顯是個混血兒,有白種人的血統,卻對大和過去的文化頗為憧憬,這一點很有趣。所以本橋才會和她交談。可最近她身上這種有趣感正迅速地衰退,不再能吸引他了。本橋原本還為少了個志同道合的人而遺憾,這種想法直到剛才一刻終于消失——他發覺,當她忤逆自己的時候,他就一點也不覺得她可愛了。
——但你沒必要和她置氣,本橋靜間,沒必要這樣。他随後在心中默念。
你看,她甚至不算是個純正的日本人。你看她的穿着打扮,氣質,就知道這個人平時生活一定十分富足,這種人怎麼可能理解侘寂的雅緻呢?
到此為止,他終于從優越感的确立中重新找到了内心的平衡——與此同時,他本人也正好到達了目的地。進門之後,在走廊上碰到姓大江的熟人,和他聊了幾句。大江指着前廳,說自己最近讀《古事記》,這才知道進門壁上裝飾的山的圖案畫的是天香久山,在曾經那座島嶼上真實存在,傳說它是從天上降下來的神山。
“為了将天照大神引出天岩戶,使太陽再度普照,神明們從天香山挖掘五百真賢樹……”大江又說,“可現在地上的天香山已經随着島嶼沉沒了。”
本橋開玩笑地說道:“天上的天香山說不定還在呢。”
“說得對。”大江說。
與大江分别之後,本橋又順着平時的老路去了雪野博之的辦公室。最近這陣子雪野一直挺忙碌,至于在做什麼,就連和他好似師徒一般關系的本橋也不知道。也問過了,不說就沒辦法。
房間裡很安靜。不怎麼隔音,在裡面能很清楚聽見庭院裡的鳥叫。
添水的聲音像機械裝置驅動的心髒跳動。
一根煙柱。好像寺廟裡燃着的煙似的豎直往上飄着,但氣味不相同。是雪野叼在嘴裡的一節煙蒂。他做着習慣性的搔撓着脖子後面的動作,聽到有人進來又擡起頭。見到來的是本橋,雪野忍不住笑了:“我正打算找你。”
“什麼?機神的事情?”
“對,時間差不多已經定下來,到時希望你空出一天……”
————
蓋布瑞爾是最後一個到的。得知馬奇馬奇出差已經回來後他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做了多餘的事情,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人才好。緩了一陣,等情緒稍微平複之後才出門。到達馬奇馬奇的辦公室時,兩個人早已經坐在平時讨論所在的沙發上了。
蓋布瑞爾隻好僵硬地笑了笑。“……好熱。”他是跑着過來的,冬天裡出汗。其實大多是冷汗。緊張祈禱着兩人沒看出自己的異樣來,惴惴不安地落座。——果真沒被發覺,太好了。
——前幾天,他去找過阿斯特。
當然,他不至于已經忘記了馬奇馬奇的話——“伊迪亞恐怕很危險”雲雲,倒不如說随着調查的進行越發清晰了。這是個優秀,富有行動力的女人,可要是方向調轉了,原本優秀的毅力與行動力不再朝着正義的方向,這個人就會成為可怕的敵人。
可是,驅使他迫切找到阿斯特、提醒她注意自己母親也恰恰是這點。他覺得不安,總覺得伊迪亞正做的事或許會對她構成傷害,一下子什麼都給忘了。連自己都給忘了,眼前除了唯一的通路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好像有股力量推着他隻管往前走。隻有這麼做了。
他問過整裝部認識的人,得知最近有重要考試,忙于近地軌道整裝的阿斯特一定也會趕回來。結果果真讓他撞見了。“要對家長保持戒備心,别對她言聽計從”之類的話,蓋布瑞爾知道這很蠢,可這之後阿斯特·拉姆斯的表現更令他失望,氣憤到了腦子也好像燒灼了似的暈眩的地步——這人似乎對母親有種愚鈍的忠誠。
比起不熟的人,更應當相信自己的母親,當然!可伊迪亞過去做了什麼?最該知曉駕駛機神副作用的人卻不阻止自己的女兒乘上機神,乃至副作用已經比猛毒更強烈了!阿斯特呢?卻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好像隻要是母親要她做的事便會去做,好像一點也不計較自己的安危——一個精于整裝的聰明人到頭來怎麼會愚笨成這樣?
于是蓋布瑞爾大發脾氣。說了許多尖銳的、徒使人後悔的話。像小孩子鬧脾氣時候會說的“我再也不和你玩了”類似的,這樣幼稚的氣話也說了。好尴尬,現在他根本不想再回想起來。
他又惴惴不安地看向馬奇馬奇。萬幸,他正忙着手頭上的事情——翻找文件,沒空注意自己。太好了。
“——你們先來看看這個。”
馬奇馬奇将顯示屏轉向,使兩人也能看見上面的内容。是一張照片,每個人的旁側都标記着名字。
“這是……”
“幾名烏拉諾斯機構成員的照片。”他說,“拍攝時間距今十四年。你們倆那時還都是小屁孩兒。”
他在說俏皮話。可他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宋平中和蓋布瑞爾同時往跟前湊近了。
“——伊迪亞·拉姆斯。”
宋平中率先認出她來。她在裡面太出挑了,目空一切般地睥睨着微笑,像一根尖刺。
而此時,蓋布瑞爾的注意力卻在别的地方。
——畫面正中的女人有點眼熟。他看了一眼,又抱着不确定的态度瞟了眼馬奇馬奇,接着轉頭又看了眼照片上的女人。
“冒昧問一句……老師是怎麼得到這張照片的?”
“嗯?”對方挑了下眉。又見蓋布瑞爾手指着照片中的女人,“哦。沒錯,那是我母親。也恰好是母親過去的熟人給了我這張照片。”他幹脆地承認了。
“啊?”宋平中吃驚地看向他,“你以前在烏拉諾斯,你的母親以前也……”
“很好理解吧。”馬奇馬奇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不然呢?人工智能并不能算是烏拉諾斯的王牌專業,如果沒有這層關系我為什麼要去?我那時可還是個尖子生。”
“結果最後,老師居然教起了機神構造課……”蓋布瑞爾小聲嘀咕了一句,“如果那時沒有選擇去烏拉諾斯,現在一切可能大不相同吧。”
“這就是命運的有趣之處。”馬奇馬奇說。
命運——在場最懂科學的人嘴吐出這個詞實在有些好笑,蓋布瑞爾不禁嗤笑一聲出來。
“——但現在先别計較我的事情,放在一邊。要注意的是那個人,伊迪亞·拉姆斯。還有,在她身邊的……”
蓋布瑞爾便順着他的示意看過去。
“阿斯特?”
那裡并非他預想之中的名字,蓋布瑞爾不禁揉了揉眼睛。帕拉斯·拉姆斯,又确認一遍,的确是這個名字。
“……阿斯特她,難道說曾經改過名字?”
“為什麼?”馬奇馬奇反問。
“為了在烏拉諾斯的事變發生後掩人耳目……啊啊。”
似曾相識地——走入死胡同。
無法解釋真正處于旋渦中心的伊迪亞本人并不更名的問題,思維的流向不通暢。
“到這裡我也覺得奇怪,想不通,便又去問了将這照片給我的人。”馬奇馬奇說,“原本不抱希望。可沒想到她居然還記得——”
————
帕拉斯·拉姆斯。
——沒錯,我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沈奧說。
不幸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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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阿斯特是?”
蓋布瑞爾陷進混亂中。雖說人小時候和長大後差别有時很大,但照片上的人怎麼看都像阿斯特。
“姐妹?”他試探着,語調有些絕望地問道。
“不。我拿到的照片裡隻有這一個人。”馬奇馬奇說,“……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年齡?阿斯特的年齡和帕拉斯基本是對得上的。”
“那果然還是一個人……不對——”
腦子裡面繞得像打結了似的,“啊——!”蓋布瑞爾不禁煩躁起來。
“我建議你去喝杯水。”馬奇馬奇說,“——冷靜一下。或者我直接告訴你我的猜測。”
他以冷靜的——冷徹的聲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