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從那次事故開始的。比烏拉諾斯被清算更早一年,伊迪亞·拉姆斯的女兒帕拉斯遭遇了一次實驗事故。那與其說是事故,其實更接近于單純的意外:年幼的帕拉斯鑽進了機神的駕駛艙,事情結束了。這卻又成為某種意義上的開始——”
吸氣。
“複生。”馬奇馬奇說,“這之後她成為阿斯特·拉姆斯,作為阿斯特·拉姆斯活到現在,來到這裡。”
蓋布瑞爾愣住了。他說不出話。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一種可能。”接着又說。馬奇馬奇說話像鈍刀,用力地在人身上拉了一下。
“别……不是還有别的可能性嗎?”
“你指什麼?”
“比如——比如克隆?”
“這不是更不現實嗎?”馬奇馬奇都想笑了,“克隆有嚴重的倫理問題,早就被禁止了。況且你覺得她是什麼心情?這難道不是一種亵渎嗎?”
“總好過複生。”蓋布瑞爾咬着牙,“那太荒謬了。”
馬奇馬奇搖頭:“不,我指的不是狹義上的複生。注意細節,蓋布瑞爾。”
“‘複生’還分狹義與廣義?”
“我說的廣義的複生——”馬奇馬奇說,“是讓瀕死者活過來的手段。科學可以做到,科學已經做過不知多少次了。伊迪亞·拉姆斯後來轉為研究人工智能,你有沒有聯想到什麼?”
“人工智能,人工智……外部腦!”
點頭。“不錯。反應迅速,至少我想了很久才走到這一步。如果阿斯特與照片中的帕拉斯實質上是一個人,而如今的她身上也看不出什麼曾罹患大病的迹象,那我傾向于是大腦的問題。——帕拉斯在事故中成了植物人,她的母親啟用了外部腦,結果造就了你所認識的這個阿斯特。”
蓋布瑞爾說不出話,嘴張着。難以置信,但到頭來這也隻是一種假設,——但要是将其作為已知條件反省過去的種種異樣,會發現問題迎刃而解。
的确,阿斯特平時的表現給人以微妙的不平衡感。像不知道恐懼為何物,喜悅的表達也不平滑,偏偏作為整裝師的專業技能強得不想這個年齡的人——如果是因為她的思考回路與自然人之間存在根本性的不同就說得通了。
可是,可是——
“……那她也太像人了吧?”
——不含貶義地。這一刻,蓋布瑞爾的确将她視作一種包着血肉的機械。
假說如此富有沖擊力……
如果阿斯特·拉姆斯是機械,自己的情感又應該算作是什麼呢?——這個疑問,蓋布瑞爾目前還沒有想到。
“人與機械的分隔又是什麼?”
馬奇馬奇轉而抛出了另一個疑問。
“你劃出一片區域來:到這裡為止算是人類。可正如你所說,假如這是事實,那阿斯特就太像人了。你過去甚至從未對此産生過懷疑,我也一樣。”
“我隻覺得她……有點奇怪。”蓋布瑞爾老實說。
“可比她更古怪的怪人要多少有多少。”
“沒錯。……也就是說該計較過程?就好比同一盤菜,真人炒制與工廠中制作的,就算外形口味相同,制作過程不同,其中包含的價值也就不一樣。是這樣嗎?”
“不知道。”馬奇馬奇說,“你也不該跟我講這個比喻,領會不到——母親以前做飯很難吃。”
“——果然!”
忽然哪裡傳來聲音。看過去,原來是許久沒說話的宋平中。他坐在平時檢索東西的位置——不知道什麼時候過去的。一聲驚呼後,緊接着招呼二人也過去。往屏幕看一眼,原來又在浏覽火星計劃相關的文件。
“我剛想起來——你給的那張圖片裡還有個眼熟的名字。”宋平中略作停頓,“那個讓帕拉斯·拉姆斯坐在肩上的男人。李莫什,看上去他應該是帕拉斯的父親。”
這名字,中國人……亞洲人?這時他真想回去再看看那照片:帕拉斯的父親是亞洲人,他怎麼沒這個印象呢?
“……我不記得他像亞洲人。”
“确實,這我也查過——李莫什這人隻有一半中國血統。臉上的深輪廓是從母親那邊繼承的,基因發揮得很出色,到她這代看着完全就是西方人。所以我把李莫什看漏了,雖說也不應該說是我的錯誤,啊啊——”
他懊惱地抓着頭發。蓋布瑞爾安撫道:“别着急。慢慢說,我還沒聽懂你的意思……”
“好。‘李莫什’這個名字,起初我是在火星計劃相關的文件裡見到的。網上能查到這個人的信息,他曾在外交部工作。了解了?”
————
宋平中說——錯誤,是說明明曾見過李莫什的名字出現在火星計劃之中,他卻沒能意識到此人與伊迪亞·拉姆斯之間的聯系。這當然不是他的問題:兩人姓氏不同,沒有因為婚姻而改姓。更别說帕拉斯——阿斯特的姓氏随着母親。
蓋布瑞爾再次陷入沉思。
事到如今,再試着回答這問題吧——伊迪亞·拉姆斯,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或者說,她是又怎樣的“過去”構築起來的?
——出生于知識分子的家庭,父親更是知名機構的教授。人生之路似乎自她出生起便已是坦途。後來進入烏拉諾斯機構進行與機神有關的研究。之前或者之後——與外交部的李莫什結婚,有一個女兒。
——如此看來,此人的人生幾乎同機神、同地外的那顆星球緊密相連。
耗盡了父親剩下時間也未能得到解決的,名為“宇宙空間綜合征”的病狀。
丈夫李莫什,因公事前往火星,之後再沒找到他的紀錄。
女兒帕拉斯,遭遇有關機神的意外。
——裹挾在某種具有強大力量的螺旋中不斷下行。真有一雙無形之手嗎?
————
回去後,蓋布瑞爾聽說宋平中被選進了修複近地防衛圈計劃的第二輪,一兩周後便會與上一批人交換。他不知說什麼比較好。
他其實對這個計劃其實沒什麼好感。為填補整裝師不足的缺口招來太多人,甚至提供住處,導緻機構内部最近其實亂糟糟的。
——這些牢騷當然不會對宋平中說。“恭喜”……到最後隻說了這句。
————
冒着熱氣,暖乎乎的包子。
外皮松軟,是剛蒸出來的,咬下去就從薄薄的表皮進到裡面蓬松的中空,很美味。包子裡夾着肉餡,那混在醬油濃郁味道裡的油脂香氣實在是不得了。一口接一口的,裡面的餡剁得很細,狼吞虎咽也沒有問題。再想到是母親特地買回來帶給自己的,風味在此之上更提升了不少!
一日三餐,阿斯特總能從中感到幸福。
伊迪亞呢?這個女人就坐在餐桌的另一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一種接近尾聲的感覺。複雜的,略帶惆怅的圓滿。
——畫上句号。這之後,或許會有新的花開出來。
别在最後關頭松懈,伊迪亞。十餘年的等待已經太久。最後是否會成功呢?尚未可知。姑且将一切都交給命運吧。
……命運?她為唐突浮現在腦海當中的這個詞嗤笑了。原本為掙脫命運而行動,如今卻又寄希望于這種殘酷的東西。
心想:命運。隻有這一次也好,至少聽聽我的聲音吧——
是不是不該禱告呢?她暧昧地思索着:畢竟我一直運氣很差。
而阿斯特在享用晚餐。看上去快樂,幸福。
見狀,伊迪亞用力抓握着手中的餐刀,好像這是能捏碎的東西。
她眼中流露出憎惡的情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