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果真如他所言,每天都打電話過來。
一般來電都是在晚上八九點的時候,莫梁遠不是在院裡乘涼,就是在屋裡對賬或者看書,你沒聽錯,這位連小學課本都沒摸過,能認全字全靠弟兄們搜羅來的一堆黃書黃碟的人,如今開始研究起《100天成功當老闆》、《生财有道:66個秘訣教你走上人生巅峰》之類的醒世恒言了。
莫梁遠對着台燈數字兒,老頭機就擱在手邊。
沈星河來電的第一句永遠是:“猜猜我是誰?”
莫梁遠倒也配合,今日猜小貓,明日猜小狗。沈星河傻子似的,被叫狗還樂呵呵的,汪汪兩聲讓他聽聽像不像那隻在街門口轉悠的老黃。
老黃狗如其名,十二歲高齡,雖流浪多年,仍把自己養出三層肚皮,黃色的毛發長得像拖把。沈星河自然是不像老黃的,倒是挺像老錢家養的那條貴賓。
沈星河頭一次離家,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撒謊。文具盒裡塞滿斷掉的鉛筆芯,食堂裡被人不小心撞翻餐盤,交上去的作業也莫名不翼而飛,這些事都被他默默咽下。每日一小時的通話中,沈星河說他一周就用完了兩管筆芯,中指上都開始起繭,說今天食堂阿姨做了四喜丸子和孜然土豆,說他小測又拿了滿分……
有時候又會嫌自己說得太多,嚷着讓莫梁遠多說點。
“哥,也跟我講講你吧。”
跟沈星河豐富多彩的夏令營生活比起來,莫梁遠的生活可謂是乏善可陳。
他沉默兩秒:“沒啥可說的。”
“那你繼續跟我講癞皮狗的故事吧”,沈星河瓦聲瓦氣地撒嬌,“你上次剛講到他被花豹收養。”
癞皮狗的故事很簡單,抛去那些風風雨雨的血腥橋段,大約是個努力攢錢買房的勵志故事。
癞皮狗被黑眼花豹收留,花豹長得兇神惡煞,卻給他吃食,予他遮風擋雨之處,還是一十足的老婆奴,癞皮狗見那威風凜凜的花豹被隻狸貓追得抱頭鼠竄,哈哈大笑——
“結果第二天就樂極生悲,被扒了皮扔進花街裡,癞皮狗從此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娶老婆的。”
沈星河在電話那頭哼哧哼哧直笑,笑完之後突然說:“其實怕老婆沒什麼不好的呀。”
“我爸就挺怕我媽媽的,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那時候家裡沒錢,我、爸爸媽媽,還有奶奶住在一件很小的房子裡,我媽媽就總是發脾氣,說她不想一輩子都過苦日子。”
莫梁遠沒想到沈星河居然記得這麼久遠的事。
“然後你爸努力賺錢,讓你們過上了好日子?”
“然後我爸在山上出了事,賠了一大筆錢,換上了新房子。”
“……”
跟沈星河聊天就是這樣,随時有一口氣提不上來的風險。
“哥,你不娶老婆的話,我也不娶老婆了。”
沈星河聲音輕快。
“我們兩個搭夥過日子吧。”
“還搭夥……我第一個把你煮了塞牙縫!“
這不是沈星河第一次說這種瘋話,莫梁遠純當他撒癔症。
兩個男人怎麼能在一起一輩子,莫梁遠想都沒想過。在這件事上,他就像一個庸俗又傳統的小老頭,盼着沈星河念書上大學,找個好工作,再娶個漂亮媳婦,過平安順遂的一生。
他會像參加小馬(他當初的某個小弟)的婚禮那樣,開着拉風的寶藍色桑塔納,拉着播放《好日子》的車載音箱,大鬧沈星河的婚禮現場,然後給他包一個比甯暢鞋墊還厚的大紅包。
沈星河對莫梁遠腦中的“奇景”渾然不知,自顧自描繪着他夢想中的未來:“你說你沒有看過海,要不我們到時候住在海邊吧……”
“還不睡?”
“嗯,馬上。”沈星河含糊地應着,卻沒挂電話。
“挂了。”莫梁遠說。
“哥……”沈星河突然叫住他,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夜色,“我想你了。”
電話那頭靜了一瞬,随後——“嘟嘟嘟嘟……”忙音幹脆利落地切斷了對話。
沈星河看着手裡挂斷的電話,撅了撅嘴,随即拍拍屁股從天台的水泥石闆上站起身。
他之前本來都是在寝室裡打電話的,但是跟他同寝的那個男生很看不慣他,說他娘唧唧的,還故意藏他的手機,等沈星河急紅了眼,準備去找老師的時候,才承認是自己拿了。
“你可真惡心,比楊浩辰還惡心。”
楊浩辰也是高中組的,他跟他女朋友一塊來的夏令營,之前有人看到他兩在樓梯間親嘴,舌頭都伸出來了。
沈星河是團棉花,一拳揍上去連個響都沒有,他拿回小靈通,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第二天就去天台打電話了。天台雖然黑黢黢的,晚上溫度還低,可是沒有那個讨厭的人在旁邊,沈星河卻覺得自在許多,也敢說些自己的心裡話了,不用害怕會被冷嘲熱諷。
好想早點回家啊。沈星河揉了揉發紅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