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賦塵忽然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心跳的速度絲毫不亞于昨夜。
他的視線不自覺瞥見陸庚懸在空中的手,胸口突然絞痛一下,看向旁側,聲音輕不可聞:“你該恨我。”
陸庚臉上的笑容逐漸斂去,收回朝他伸出的手,道:“當然。”
褚賦塵愈發垂頭,兀自自嘲地輕笑。
意料之内,但心還是猛抽搐一下。
這句“當然”之後,下一句是什麼,讓他滾?永遠不想再見他?
難道幾百年的相看兩厭還不夠嗎?
到底要折磨他到什麼時候?
若是陸庚為了報仇,想要他的命,他可以給。
但是,他沒法看着眼前這個人,身負兩個人的罪孽,一個人,在不歸路上狂奔。
不孤單嗎?
為什麼甯可獨自墜入深淵,也不願意帶上他?
難道他就這麼不配站在他身邊嗎?
思及此,褚賦塵的眼神忽然冷冽。
既然如此,不如,就把他綁在自己身邊。
他喜歡看什麼樣,自己都可以裝出來,可以做足低姿态,想看他跪就跪,想動手打就打,隻要他的目光永遠都在自己身上。
那些罪過,以後都由自己來背罷。
一雙手突然捧起他的臉。
褚賦塵木讷擡頭,就撞進一雙眼睛。
活屍的瞳仁永遠渾濁不清,就像一池死潭,落滿枯枝、水蛭叢生、色澤混綠,離近便是一股難捱的死氣。
唯獨此時,也不知是死水濁污了清泉,還是清泉注入死水。
久旱甘霖,枯木逢春。
陸庚生來語氣輕佻,說話做事如同玩笑,此刻也如是。
他的臉上挂着随意的笑容,很難判斷,究竟幾分假意幾分真心。
捧着褚賦塵的臉時,冰冷的指尖滑過他的眼睫,在眼尾流連,就像風月場上的逢場作戲、随意撩撥。
“珩堯,下一次,在我面前哭好看些,說不定我心一軟,就不恨你了。”
這話說得極為認真,褚賦塵幾乎聽不到自己狂亂的心跳聲,方才湧現的卑劣思緒,好像清風吹過湖面,驟然煙消雲散。
以前種種,就這樣被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他忽然将面前人擁入懷中,将臉深深埋入他頭頂的發中,再也忍不下心中的酸意。
心中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但這些話當真憋得太久,說出來時,聲音有些難抑的顫抖:
“師兄,你想複仇,我這條命是你的,你不想沾血,我就是你的刀。”
“這一次,我不會離開你,一步也不會。”
我愛你啊,師兄。
最後這句話,他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陸庚感受着他略帶涼意的皮膚,下方藏着熱情如火的心跳,忽然都有些搞不懂自己。
這番話分明很感人,可心中卻覺得有些無聊。
比這更好聽的情話,也不是沒從這人嘴裡出來過。
狐狸精就是這樣,善于詭言、巧舌如簧。
做不到的承諾,許它做什麼。
真沒意思。
原本隻是想着,既然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那便專注于今日。
看着過去的死敵讨好獻殷勤,不失為一個值得花時間的娛樂。
現在看來,若是能好好利用這份愧疚,他甚至可以東山再起。
但是這個擁抱、好溫暖。
他突然有點動容了。
若是能不顧一切地沉溺其中……
放下一切,找個鳥不生蛋的小村莊,每天打打活屍、玩玩小鬼——褚賦塵力氣大,可以去給人抗棺材,他在屋裡畫畫紙人兒,疊疊元寶,偶爾讓他和小柱表演個狐鬼大戰,當茶餘飯後的餘興節目,也不失為一個選擇。
但是,當年的真相還未查明,該死的人都還活着。
作為天庭極刑犯,天帝開恩,饒他不死。
實際上,這麼多年的牢獄之災,那些迫害虐待,生不如死的日子,每一天都像個烙印刻進他的骨髓。
身體上的極刑也罷,受着受着就習慣了,還能抽空罵罵天帝、罵罵仙盟小兒。
後來那種堕入萬古深淵的孤獨,才讓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鋼針将他釘死在牢獄最底層時,他看着黑漆漆的四周,從身體裡流出的血彙聚成一條河,将整個人泡在其中,睡不過去也醒不過來。
他無數次想,要是能死就好了。
每逢這個時候,他就想褚賦塵。
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出去,一定把他扒光,牽到天庭三台三殿前轉一圈。仙帝不是器重他嗎?不是升他做什麼狗屁的金錯上仙嗎,不是欽點飛升嗎,那他要在所有的仙官面前,逼迫他現出原型。
告訴他們所謂道貌岸然的正道仙尊,私底下,究竟有多不要臉。
然而,不管他有多想見到他,每時每刻都在想他。
在這一百年裡,這個人卻從來沒有出現,連一次探視,一封書信都沒有。
陸庚的身體慢慢緊繃,忽然又想揍他,也就在這時,他發現自己的手正死死攥着褚賦塵的衣服。
頓時頭皮發麻,一把将他推開。
後退兩步,腦中天崩地裂地炸響。
這種人,怎麼配讓他放下仇恨?
*
因心中有事,陸庚一路上都不太想說話。
褚賦塵慣會看他臉色,要陸庚不主動親近,也絕不上來觸他的黴頭。
鬼市城牆近在眼前,牆角下坐着一個鬼老頭。
那老鬼頭守着個破攤子,原本在街邊摳腳,手裡握把破蒲扇,看着就是深谙此行,極為靠譜的人:“約我畫臉的人已經約到明年了,小哥想畫,後面排隊吧。”
陸庚環顧他那空無一人的破畫攤:“規矩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