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予到茶館時,鐘晰已經在隔間等了,竟還是他們上回見面的那個隔間。
關上門,隔絕外界一切窺視,兩人都輕松些。
見到羨予越發纖瘦的身形,鐘晰眉頭微皺。
羨予卻是沒看他什麼神情,頭都不擡地一福禮,便徑自到一旁坐下了。
約哪裡不好,約在半日閑,她隻能看不能吃。
施小姐情緒不好,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了。
鐘晰更是深有體會,這幾個月給她送東西時也給她捎過信件,但每每孔安回來禀報時都說施小姐并無回應。
她有點怨氣,這很容易理解,畢竟是鬼門關走了一遭,還被關在容都這麼久。
鐘晰給她點了清淡的茉莉花茶,見到桌上兩盤茶點時,羨予的眼睛都不想挪開了。青竹默不作聲站得離小姐更近一步,謹防羨予忍不住要伸手。
羨予喝了一口茶,幽幽道:“程大人約我出來有何要事?”
聽聽,她這陰陽怪氣的調調。
鐘晰啞然失笑,心裡倒是放松了。她還願意跟自己開玩笑,可見是還沒生自己的氣到那個程度。
鐘晰:“可不敢稱大人,你從前怎麼喊便怎麼喊了。”他說着,示意孔安把他購得的那三本秋闱材料遞給羨予。
羨予接過三本書,心裡腹诽:幾個月前還送的點心零嘴兒,幾個月後那麼貴的金簪都送上了,這麼快的升職速度,你不當大人誰當?
她随意翻開一本看了看,然後睜大眼睛看着對面的人:“這種書還真有啊?”
鐘晰姿态輕松,挑眉問道:“你不知有沒有科舉資料?那怎麼想起叫孔安去查這個?”
見自己要辦的事妥了,羨予終于肯賞一個笑臉,“我叔父說如今十九州加上容都,約有二十萬的秀才,我估計着今年來容都參考的起碼有一萬人,”她靈慧的眼睛微動,“科舉考了這麼多年,不可能沒人做這個生意。”
鐘晰點頭,肯定了她大膽的猜測,頗有耐心地問:“你要做什麼?分一杯羹?”也不是不行,别做太出格的,他都能兜着。
羨予的眸子閃過狡黠的光,身子略微前傾,壓低聲音問對面的“程大人”:“這是禁書吧?”
鐘晰被她生動的表情逗笑了,同樣撐着桌子,仿佛在商讨什麼軍國大事一般沉重點頭。
羨予也笑了,把書擱回桌上,将那兩碟點心推遠了,“沒點關系哪敢在容都賣這個,程大人,”她擺足了商談的架勢和語氣,“您瞧瞧他們背後有沒有您的死對頭,不妨先給他們抄了呗?”
鐘晰并未第一時間回應,也不接她的談判,隻是哄人一樣的,“怎麼隻有我在幹活,你拿好處啊?”
“唉,說的那麼生分。”羨予執帕蹙眉,真跟他演上了,“您檢舉擾亂科舉不也是功勞嗎?我隻是想着幫程大人分憂一二,哪裡想着自己的好處?”
那幾家賣資料的書坊随便查封一兩家,文心齋不愁沒有生意。
鐘晰快被她一口一個程大人磨死了,終于憋不住笑,逗她道:“你那文心齋不想着好好經營自己良性競争,倒想着先把對家全扳倒啊?”
羨予不滿:“如果大家都做合法生意我肯定願意良性競争嘛。”這話說的,好像她是那種去對家門口用開水澆他發财樹的人一樣。
她又把《文氏集注》翻開,試圖掩飾一下,一雙素手在陽光的照耀下白的紮眼。
忽然,她的指尖輕撚過紙頁,反複揉搓一下,露出了疑惑神情。
鐘晰放下茶杯,問她:“怎麼了?”
羨予把書舉起來,一張紙頁對着窗外的陽光,兩人湊到桌中間。
羨予:“你看,這本書的紙韌性大,手感較粗糙,對光看裡面還有比較明顯的褐色纖維,這不是容都的紙。”
鐘晰面色一凝,聽羨予繼續說道:“容都印書常用玉版紙和白麻紙,色澤都較白,手感也細膩些。”她示意鐘晰自己摸摸看,又輕輕撕了一個角下來,“看着像桑皮紙。”
鐘晰皺眉接過她的話:“容都周圍不種桑樹。”
羨予縮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也可能不是,你找精通這方面的人仔細看看,也許我說的不對。”
鐘晰點頭。估摸着就是桑皮紙,羨予自己也是當書鋪東家的人,不确定的事情她不會說。
隻是這桑皮紙大多産自江州,這麼一來,牽扯就大了。
鐘晰卷起那本《文氏集注》輕輕敲打着桌面,多年來他已經練成了思考時不露聲色的習慣,但在羨予面前總是格外松懈一些。
孔安帶回來這三本書後,他着人調查了容都的所有書坊,書坊老闆和背後的支持者都查出來了,獨獨忘了書冊本身。
東市四家最大的書坊有三家售賣科舉材料,無一不是在朝中有人支持,追根溯源,最大的不過禮部一個正四品的郎中——官位更高的就看不上這點蠅頭小利了。禮部下轄儀制清吏司,負責宗室爵位、貢舉教育等事宜,正好讓他能在科舉禁書上大開方便之門。
鐘晰把這幾家的關系背景厘清了才來找羨予,隻要羨予跟他說,兩日就能查封,封幾家看她心情。
這類禁書的書坊查抄後,肯定還要把印制科舉相關材料的權力收回嚴加監管。水至清則無魚,與其讓市場随意編撰,不如朝廷自己刊印輔助書籍,别的不行,往年的題目總能收錄。若是羨予想要擴張書坊,他可以把這部分交由文心齋承印一些。
文氏的确出身江州,這可是筆大生意,不知是有人故意借了文公名号,還是文氏自己本身就參與了禁書制售。
這麼看來,這科舉教輔的禁書生意,已經蔓延全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