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予朝林夫子略欠身施了一禮,示意他不必如此,“您說。”
“老朽向小姐擔保,項颍以後不會再做這樣的事了,萬望施小姐對此事保密。”林孝通撐着桌子站起身來,沖羨予拱手作揖。
羨予可不敢受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禮,趕緊示意延桂上前扶了一把。
她明白,這是要保全項颍。讀書人最講究名聲,若是項颍替人作假的事宣揚過盛,恐怕要影響他未來十餘年。
“我會守口如瓶,”羨予點頭應下,“也請項公子以後勿行此事。”她隻要得到一個承諾就夠了,士人重名,所以也重諾,林孝通親自擔保,自然沒什麼可質疑的。
她言盡于此,正準備離去,卻突然被項颍憤怒的聲音打斷了。
本來方才見這位不知從哪兒來的“貴客”輕視自己就不滿,現在竟然還要夫子低聲下氣去求她。項颍想起夫子要給她行禮就怒火中燒,回頭呵問羨予一句:“你懂什麼?!”
少年還跪在夫子面前,半側過身看向羨予。他的視線從下往上看,眼皮壓住了些許瞳仁,眉心蹙攏着,瞳孔黑得過分,但仿佛有壓不住的火星。
這樣的神态完全破壞了他儒雅的學生氣,如同一隻記仇的幼狼。
“來找我的人本就不學無術!若是他們安分守己,怎麼會知道我?還主動來找我?”項颍不自覺加大了音量,“他們輕松擁有了家族的權勢和地位,所以嬌縱難以靜心,卻偏偏還于學業成績上貪心。”
說到這兒,項颍譏諷一笑:“施小姐不知道麼?先有客戶需求,才會催生交易。”
被他指桑罵槐地暗諷一通,羨予卻并不生氣。十六七歲這個年紀,憤世嫉俗倒也正常。
他回私塾之前,林夫子已經和羨予談過一陣。
私塾如今二十來個學生,項颍是最在意林夫子的。林孝通會給窮困學生補貼筆墨,項家也不富裕,但他偏不要,甯願自己去做工掙錢。
他是要強的人,讀書學問樣樣要争第一;也是知恩圖報的人,他十二歲考中秀才,夫子和學長都覺得以他的能力,必定能考上進士,甚至能連中貢士。
但從他考完童試後已有兩次秋闱的機會,項颍都沒去,就是因為擔心自己離開沒人幫林夫子的忙,想着多攢些錢留給夫子再走,畢竟去州府趕考一次沒有一個多月回不來。
林夫子講了好一段得意門生的善心,為的便是給項颍求情。
誰曾想這小子咄咄兩句,把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好印象全破壞了。林夫子扼腕歎息。
羨予被項颍反問的“交易論”勾起了興趣,倒也不急着走了,好整以暇地掉了個頭,垂首看着筆直跪着的項颍道:“照你這麼說,不管代寫後續有什麼惡果,純粹是他們咎由自取咯?”
“權貴無德,教子無方。那群草包嘗到代寫文章的好處後往往會更加貪婪,幾乎所有文章都是我代筆。”
“如此輕易就能獲得成果,不勞而獲的心思已經根治他們心底,當然要惡果自嘗。”項颍毫不畏懼,直直盯着羨予。說出心底壓抑已久的話,反而讓他輕松許多。
林夫子聽得卻是心底一驚,“項颍!慎言!”
項颍年少輕狂,對誰都敢直言,他卻是知道隐患的。施小姐自稱是縣學某學生的姐姐,身份可想而知的尊貴,這樣的家庭若是想動一個毫無根基的年輕學子那是再容易不過。
眼前這少年這次掃射範圍更加大,羨予反而聽笑了,重新回到林夫子對面坐下,頗為好奇地開口:“我倒是有一個問題,你這樣敵視所謂的權貴階級,想必是吃過他們的苦頭,知曉其中利害的。”
她含笑問道:“但你依舊在給他們的兒子寫文章,不怕激起他們家族對小輩教育的肯定嗎?”
“若是兒子讀書不好也就罷了,現今能寫出這樣好的文章,那必然要在功名上争一争了。若是他們要直接動用關系,要給兒子内定一個秀才怎麼辦?”
項颍冷笑一聲,剛要反駁,就被羨予打斷。
羨予:“我知道,你聰明,你的成績可不是一般人能壓住的。”
“但你的同窗們怎麼辦?他們人人都有你這樣的頭腦嗎?若是他們本來最多隻能考上秀才,卻被你口中的草包花幾百兩銀子就黑下了名字,你待如何?”
項颍被她接二連三的問題砸了一腦袋,差點就要順着羨予的思路走了。
但他很快理清了,羨予的問題都是建立在“權貴一定要給兒子争功名”的基礎上的,冷斥一句:“你這是詭辯。”
見施小姐并未動怒,林孝通也稍稍放心了一些。施小姐願意親自來拜訪這小舊私塾,還能應承自己的諾言,顯然教養極佳,并非眼高于頂、懷恨在心之人。
羨予不去看瞪着自己的項颍,轉頭跟林夫子說:“夫子讓項公子起來吧,一直跪着也不好。”
項颍這才被允許起身入座,坐下時還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