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桌椅與地面相互摩擦的喧嘩聲中,大多數人都飛快地背上書包,暗自慶幸着程琤洶湧的怒火沒有波及到自己身上,腳底抹油似地回家了。
然而,不管再怎麼壓抑心中的好奇,還是有人忍不住偷偷關注顧梓聿——隻見他輕松地背上書包,左手拿着從抽屜裡拿出的一個厚厚的文件夾,右手抱着一沓分譜,走起路來雖然慢,卻看不出任何的異樣,也不禁熄了看熱鬧的心思。
其實,緊繃的衣物下,成片的腫脹稍稍一牽動就像撕拉一般的疼痛,皮肉上的痛楚還帶着高熱,根本無法忽略。這樣程度的傷情,疼痛才剛剛開始,之後的幾天,每一次牽動,不管做任何動作,傷處都一定會傳來難忍的鈍痛,像完美貼身的第二層皮膚,又像是一種延時的懲罰。
“喏,明珺,鑰匙給你,明天的排練我得請一天假,就靠你啦。”身邊走來一個自來卷的長發女孩,顧梓聿聳聳肩,遞過一大串鑰匙,無奈地笑了一下,壓低了聲音。
一雙修長白皙的手臂撐在桌邊,女孩擡起頭,一雙琥珀色的貓眼裡泛着打趣的光。她眯了眯眼,笑吟吟地注視着他,意味深長道:“首席大人放心,明天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安排,隻是常規的排練而已,吳老師不會計較的。隻是…這幾天,要養好自己的身體啊。”
顧梓聿一瞬間尴尬極了,卻隻能摸摸鼻子,掩飾性地微微一笑——他早該料到的!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女生…
明珺比明祎小了一歲多,兩個人長得很像。不同的是明祎的眼睛更銳利狹長一些,也不那麼女氣。因為他們兩家相互認識,他們又是同一個小學和中學一起升上來的,可以說算是一起長大的好玩伴。
姜伯父是帝都大學醫學院的首席教授,他的父親是早年間和錢文華馳名的“南姜北錢”,專精于顱外科,門生盡布海内外,是醫學界的泰鬥級人物。伯母則是曼徹斯特大學的高材生,現供職于外交部,精通多國語言,業務能力極強,常年奔走于國際事務之中。伯父伯母長期在帝都工作,難得回家,家裡全靠明祎明珺兩兄妹相互扶持。
本來姜明祎就是那種性格豁達的人,總有辦法把嚴肅的事情變得輕松,屬于“能躺絕不坐、能坐絕不站”的人。他也是那種心軟到不行的人:朋友沒帶飯卡,他二話不說請客;兄弟失戀了,他能蹲在人家宿舍裡陪着喝汽水、吹牛到半夜;甚至路上遇到小貓小狗,他都忍不住要喂兩口。他很少真正生氣,但如果朋友被欺負了,那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哪怕自己吃虧也無所謂。
“你幹嘛老管别人啊?”明珺曾經好奇地問。?
“因為他們是我朋友啊。”他理所當然地說,“我這人吧,沒什麼大志向,能和身邊的人開開心心過日子,就挺好了。”
作為哥哥,從小到大,姜明祎對明珺一直是“縱容式”放養,最擅長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基本上隻要不是太離譜的事,他都懶得管。他從不對妹妹嚴厲,甚至有點寵溺。小時候她學自行車摔破了膝蓋,哭着找他,他先是大驚小怪地吹了半天傷口,然後又一本正經地說:“這可是戰士的勳章!來,咱們立個flag,等你能騎車繞小區一圈,我就請你吃冰淇淋!”
後來她真的學會了,他果然大手一揮,帶着她吃了個痛快,順便還偷偷塞了幾包零食回家。
她要學外語,他就大周末的甩開兄弟局陪她去外文書店買書;她想跑去鹿城大學找老外聊天,他雖然嘴上抱怨“你這小孩怎麼就不能安分點”,但最後還是裝作不經意地去那裡打籃球,實則是為了偷偷跟去看看有沒有“居心叵測”的外國大叔。
姜明珺的語言天賦很高,當别的孩子還在啃拼音、背九九乘法表時,她已經能捧着一本厚厚的索倫語小說,在院子裡坐一下午,讀得津津有味。她後來還自學了德語和法語。她喜歡法語的輕柔婉轉,也沉迷于德語的結構之美——明祎對此始終不解,在他看來,外語不過是學校裡的考試項目,費盡心力去鑽研那些複雜的語法,簡直是自找麻煩。可她卻笑嘻嘻地說:“法語的發音很有趣呀,德語的語法又很難,這才好玩。”
每次聽到這種話,姜明祎都會一臉無奈,揉揉她的頭發,歎氣:“妹妹啊,你這輩子是沒救了。”可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比誰都驕傲,總是在朋友面前炫耀:“我妹啊,語言天才,三國語言随便切換!”
三人如今已經認識六七年了,姜明祎和顧梓聿一直是同班同學,姜明珺又和顧梓聿同在樂團,盡管排練時顧梓聿精密運轉地就像一台冰冷的機器,但私底下也很照顧她。有一次,她的某個樂句一直處理得不太順,當天晚上,她就收到了顧梓聿發來的音頻——是她排練時拉錯的那個樂句的正确示範。他的關心和照顧,就這樣藏在每一個細節裡,于是顧梓聿對明珺來說,也是個很親昵的哥哥。
“好了明珺,我們也該回家了。”姜明祎走過來,略帶責怪地嗔了明珺一眼——就算她和阿聿關系親密,也不該這樣沒大沒小地開他玩笑。
明珺有點委屈地低下頭,倒是顧梓聿沒什麼被冒犯的感覺,笑笑地拍了拍姜明祎的肩安慰他:“沒事。”
“要不要我去幫幫你?”看着妹妹走出教室,姜明祎低聲道,眼神直直望着窗外。
“不必擔心,明祎。”顧梓聿風淡雲輕地一笑,“沒事的。”
“好。那我就先走了。”做兄弟這麼多年,姜明祎又豈會不知道顧梓聿的驕傲和任性?他躊躇了一會,隻是将一小瓶藥片和一包沖劑塞進顧梓聿的衣袋:“止痛的,養胃的,你自己看着用,别吃多。”
“嗯。”顧梓聿垂下眼簾,斂去眼中的情緒,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暖起來,剛才那股如跗骨之蛆的冰寒已悄然散去。看着姜氏兄妹并肩遠去的身影。他笑了——果然是兄弟啊。
回到家中,已經八點了。全身酸痛的顧梓聿終于能夠最最徹底地放松下來。看到餐桌上過來做飯的柳姨留下的字條,顧梓聿忙奔去廚房。隻是那蟲草枸杞烏雞湯早已涼透了,香楤粥又爛的不像話。他隻能無奈地又插上插頭——都怪程琤!
想到程琤,他不禁又想到下午那一番令他印象深刻的捶楚。打開浴霸,脫了衣服直接沖進浴室。不去看平日裡最愛的大浴缸,而是直接打開花灑。冷水的沖擊雖然讓他哆嗦不停,但對于後身的傷來說還是很舒服的,至少不那麼痛了。
等到不那麼痛了,他才慢慢地将開關旋向了熱水那一端。燙得皮膚發紅的熱水蟄着他的傷。在氤氲的水氣中,他仿佛被熱氣熏昏了頭。
他做了一個夢。
在那夢中,有一片綠茵茵的大草坪,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草坪上,一頭蘇格蘭牧羊犬溫馴地伏着,眯着眼,毛色油亮,尾巴偶爾輕輕掃過草地,似乎沉浸在日光的溫暖中。遠處儒雅的男人和溫柔的女人一前一後騎在馬上,相互追逐着,越過了一道不算矮的栅欄。男人身姿挺拔,衣襟微微翻飛,女人笑聲清脆,鬓邊的發絲随風飄揚,帶着幾分灑脫的自在。一個小男孩抱着一個木制的小風車,坐在漂亮的白色洋房的台階上,一邊吮吸着自己的拇指一邊踢着光腳丫,笑得傻乎乎的。
風裡飄來一陣淡淡的甜香,原來是不遠處生長着的一叢奶白色的小花,花瓣小巧,顔色柔潤。顧梓聿很清楚自己沒有見過這種花,但他知道,就是知道,這是牛奶花,有純純的奶香把花梗拔掉,一吸,清甜甜的。
所以,他這算是跌入了另一個人的夢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