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置身于一個金黃色的黃昏中。同樣是那個小男孩,隻不過眉眼已長開了很多,隻是在蹙眉時依稀可見幾分稚氣。他擡起頭,問那個之前騎馬的女人,媽媽,死,是什麼。女人明顯驚慌了一瞬,随即又假裝鎮靜,伏下身來,平視着男孩,解釋道: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隻是醒不來,永遠在夢中生活。女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高大的棕榈樹在刺目的金黃色中搖曳,一切逐漸變得模糊不堪。
聽到這句話,小男孩挺高興的——醒不來?挺好诶!雖然吃不到媽媽親手做的蘋果派,但是也不用去上格鬥課啦!那個老頭整天闆着一張臉,時不時就瞪自己一下,下了課以後還渾身都是傷,疼死了,不好玩不好玩。
他的身體比大腦更快做出反應,心跳加速、手指發抖、後心發涼、汗順着後頸滑下。一些模糊的畫面開始閃現——橘色的火光,耳鳴,地面震動……
不行,不行!
熱水的溫度似乎瞬間讓他的血液如洪流般湧向腦門,臉頰發燙,溫熱的水珠滑過皮膚,每一滴都像是燃燒的火焰,而他的眼前是無人的黑暗,像是熱氣蒸發了他腦海裡所有的理智,他整個人都失去了對當下的存在的意識,現實在這股灼熱中變得模糊不清。
好暈啊。顧梓聿腳一軟,跌坐在鋪着鵝卵石的地上。身後的疼痛頓時貫穿了全身,将他拉回現實中。該死。怎麼又這樣了?自己在幹什麼啊!
長大了的男孩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卻仍有壓抑不止的細碎的嗚咽聲從指縫間傳出。不知過了多久,身下的傷大概都被壓的麻木了,男孩才輕輕放下雙手。墨黑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是徹骨的哀怮。
踉踉跄跄地爬起來,關掉了頭頂上的花酒,胡亂地擦了擦,就套上了衣服。看着籠滿霧氣的鏡中的自己,突然一陣惡心,男孩痛苦的彎下腰,呼吸急促,扶着洗手台,死命地一陣一陣幹嘔。
不許這樣!停止!我叫你停止啊!男孩在心底瘋狂地嘶喊,每一次劇烈的嘔吐都是一種無法抗拒的折磨,他臉上已經分不清淚和汗。
終于,惡心感慢慢平複了。男孩面無表情地打開水龍頭,漱口,擦嘴,然後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書房。
打開吊燈,柔和的橘黃色的燈光灑在傷心的小男孩身上,慢慢地溢開。顧梓聿将眼神投向了書桌最底下一格抽屜,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輕地拉了出來。抽屜裡沒放什麼别的,隻有一把檀木戒尺。
戒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被使用過了。早已磨得很光滑了的戒尺上一面刻着“克己複禮”,一面刻着“謹言慎行”。
顧梓聿輕吐出一口氣,将左手的袖子撸到肘部,将手臂背部緊緊抵在桌面上,翻出手腕内側皮比較薄的那一部分,舉起戒尺,就狠狠地砸下去,一連三下。
痛覺猶如電流般穿透了他的神經,一種強烈的現實感,猶如一股洶湧的潮水,瞬間吞沒了所有的雜亂思緒。每一分疼痛都能讓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仍然活着,自己還存在。
隻有痛,才能讓他從那些回憶的陰影中掙脫出來,而不是快要掉進某個不屬于現在的記憶裡。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他隻覺得血液瘋狂地向那地方流去。倒吸一口涼氣——原來疼痛真的可以使人清醒。他冰涼的手按上了迅速腫脹起來的傷,用疼痛穩住自己,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強大的顧梓聿。
他想想,打開電腦,點開了郵箱,略顯滞緩地打起字來。顯然,左臂的傷仍在一跳一跳地痛。隻是他又安下心來,心想:很好,至少這個痛楚是實實在在的,不是那些模糊的、随時可能湧上來的噩夢。
這種真實的疼痛,反而讓他覺得活着。
“爸:
見信如面。您最近工作忙嗎?有沒有按時休息?
我這邊一切都好,每天練琴,也沒有偷溜去打球。化學競賽成績已經出來了,是國家二等獎。市質檢的其他科目成績還沒出來,化學成績有些不理想。程老師已經跟我談過了,我會好好總結,确保下次不再犯相同的錯誤。
其他的事情您不必太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那邊氣溫降低,您還是要多加幾件衣服,注意保暖。
我這就要睡了,您什麼時候回來呢?我也好整理下家裡。
兒聿敬上”
想了想,還是把最後一句話删掉了——這顯得自己把家弄得多亂似的。
發完了郵件,顧梓聿卻有一些無所适從:他沒有具體告訴顧仲景自己的錯誤究竟有多麼“弱智”,也沒有說清楚“談過了”是到了體罰的程度,他回來之前自己的傷能好嗎?更沒有寫陳辰已經回來了的這個消息,到時如果顧仲景知道自己有意在瞞着他,該會生多大氣呢?但他也不能再寫下去了。
糾結中,快速喝完湯和粥的男孩終于感到活過來了。他沒有泡沖劑,隻是拿了那個據說是治頭疼的小藥瓶,摸了一片就囫囵吞了下去,沖上床,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裹好——可是,自己今天好像還沒練琴啊。
算了算了,管他呢,累死了,睡吧。
窗外,柔和的月色悄悄灑落進安靜的卧室内,隻有月亮知道小男孩的脆弱和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