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悠揚悅耳的手機鈴聲響起,顧梓聿不耐煩地翻了一個身,把頭埋到柔軟蓬松的被子裡,絲毫沒有起身接聽的打算——開什麼玩笑?今天可是難得的周日,考試剛剛結束,顧仲景不在家,又沒有排練的壓力。昨天的星期六已經被徹底毀掉了,今天好不容易能補眠,就算是地震海嘯他也是不會起身的!
可那手機始終不知疲倦地,邊哼着 Scarborough Fair,邊在床頭櫃上扭來扭去,仿佛催命一般,顧梓聿再也沒了睡意,猛地伸手抓過手機,心裡已經決定,這次無論對方是誰,都要先臭罵對方一頓再說!
一滑屏幕,見到亮起的名字是“明珺”,顧梓聿立刻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小魔女!這個點她不是應該在排練嗎?還能騷擾他這個“傷殘人士”?!
他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通電話,一邊拉長聲音抱怨:“喂——你有沒有搞錯啊!大清早的,不帶這麼坑人的吧?你知不知道現在才幾點?九點!九點啊!我的睡眠時間就這麼被你無情踐踏了!”
停了片刻,隻聽到對面隐隐傳來的是喬治·弗裡德裡希·亨德爾(George Frideric Handel)的《示巴女王的到來》(The Arrival of the Queen of Sheba)。這是他為歌劇《所羅門王》創作的其中一段管弦樂序曲。盡管它是歌劇中的一部分,但這段旋律也因其自身的吸引力,成為亨德爾最受歡迎的獨立管弦樂作品之一。
他恍然了一下,才意識到樂團排練的進度。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瞬,顧梓聿還以為是姜明珺理虧了,不好意思開口,脾氣也有點消了下來,可沒等到他再一次開口,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略顯蒼老的但仍中氣十足,隐約壓制着怒氣的聲音:
“顧梓聿,你想怎麼樣?啊?睡覺睡到九點還不知道起床?原來你就是這麼和你的同學講話的啊,挺拽的!聽你聲音這麼響,不像是生了病,我告訴你,半個小時内給我趕到音樂廳,不然呢,哼,你以後也可以不用來了!”
空氣瞬間凝固。
顧梓聿的瞌睡在一秒之内被徹底驚醒,他的腦子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連耳邊的心跳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吳老師?!
……死了,這下是真的死了。
顧梓聿還沒反應過來,聲音的主人已經遠去,勉力聽還能聽到老頭氣籲籲地罵到:“這麼多年我就沒見過這種學生!什麼東西!”伴着一陣摔譜子的聲音。
顧梓聿一下懵了:什麼狀況?剛才那個聲音是吳老師吧?自己剛剛都說了些什麼?居然敢對老師大吼大叫!天啊,這樣大逆不道的行為,顧梓聿,你是嫌自己命太長了吧!
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才少年愣了一下,還好明珺接過了電話:“梓聿哥哥,是我。” 壓低了的聲音還帶着些後怕,顯然也是被剛才老頭的怒氣給波及到了。
雖然被臭罵一通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顧梓聿卻是很清楚地知道再不抓緊就将面臨被開除的下場——老頭可是說到做到的人啊!他連忙起身,邊套上衣服,邊語速極快地問:“怎麼了?”
“我原本說你生病了,本來已經給你請假了,沒想到,诶,你知道嗎,宋熙和過來了,是那個宋熙和诶!吳老師就想着要叫你過來見見師兄。他聽我說你生病了,擔心的不得了,想讓你多休息一會,就一直等到現在才給你打電話,誰知道你…”
得,這還都是自己的錯,說不清了!連忙挂了電話,顧梓聿連房門都顧不得上鎖了,撈了琴盒就往外跑。
一月的早晨,即使在節令上仍算是隆冬,但對于在北方成長生活了三十幾年的宋熙和來說,這座南方城市還是很溫暖的,凜冽的海風所挾帶的這點寒意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此時,他隻着了一件立領襯衫,外套一件羊絨毛衣,便束手站在音樂廳外,看着波濤拍打着海岸線,放任自己的思緒四處遊蕩:
去年的巡演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在世界各地跑了一整年之後,他特意安排自己在今年年初空出一段行程。長途飛行、頻繁的排練、舞台和聽衆固然令人陶醉,但也讓他身心俱疲。他需要一段休憩期,停一停,調整自己的狀态,留出一段時間不理俗事,專心鑽研琴藝,或許還能順便做些教學,嘗試換一種節奏去感受音樂。
他首要的安排,就是想來拜訪一下自己的恩師,吳宏禮,叙叙舊,順便也放松一下。他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明白若沒有恩師的悉心教導,加之老師為他鋪設的人脈,他是不會有今天的。
六年的師生情誼,如父如子,老師點燃了他音樂的火苗,對他可謂是恩重如山。盡管他宋熙和此後也曾和幾位大師有過師生之誼,但此後的情誼卻再沒有他與吳老師之間那般深厚的了。
吳老為他啟蒙,又手牽手領他走上這條音樂之路,教他為人處事,人品琴品都要考教。每次學校文化課考試結束,老師都向他要成績單,絕不允許他文化課拖後腿,每每有科目略差一些,老師便是要黑臉的。
他還記得在自己十多歲的時候,一次晚上上完琴課時,忽然下起了暴雨,他一時沒法回家,吳老師給他煮了一碗熱騰騰的面疙瘩,撒上些碧綠的蔥花,樸實家常而溫暖人心的味道,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不過,想起剛剛老師談起那個年輕的小師弟時,眉目間充盈的欣賞期待的寵溺之意,他便略略有些吃味:想當年的自己也算是天資過人,老師尚且如此嚴厲,動戈戒尺藤條上身也是有的,更不必說别的學生了。唉,果然是小兒子,大孫子,老人們的心尖子麼?
不一會晃過神來,宋熙和才發現自己已經吃上還未見面的小師弟的醋了,不禁略略錯愕,轉瞬又覺得自己實在好笑——多大的人了還和孩子計較。
而那頭,坐立不安的顧梓聿心下惶惶——倔老頭子的脾氣大,萬一他待會兒氣不過要揍自己呢?
而對那位蜚聲國際的師兄他隻是有敬佩之情,卻也談不上有什麼孺慕親近之思。想到老頭前些年因為自己排練時開小差,當着愛樂樂團的前輩們扇了自己一巴掌的無比丢臉的往事,他現在冷汗已浸透貼身衣衫,隻得火急火燎地不停地催促的士司機“開快點再快點再再快點”。
司機被催得心頭火起,一面罵罵咧咧,一面橫沖直撞。而顧梓聿則被颠得死去活來,身下的傷磨得他如坐針氈,簡直連死的心都有了。等到的士終于飛馳到人藝協和音樂廳時,顧梓聿差不多也就隻剩了半條命。
聽到身後的汽車直刹聲,宋熙和心有所感,慢慢轉過身來,知道大約是他那位小師弟到了,微微眯眼——不遠處那個少年有一對清亮的瑞鳳眼,瞳仁黑白分明,眼神純澈透明,眼角微微上挑,鼻子高挺,短發清爽,似是有點眼熟?
沒有多想,他便上前扶住了那已規規矩矩向自己行後輩禮的少年:“聽說你之前生病了,現在好些了嗎?”
那少年微微搖頭道:“不是什麼大毛病,初次拜見師兄就如此匆忙,是梓聿的不是,”話到此處,那少年才敢擡起頭,呐呐道,“隻是吳老師他還生氣嗎…”
原來大家在老師面前都是一樣的鹌鹑。宋熙和真心實意地笑了笑:“老師大人有大量,倒是你,外面冷,快随我進來吧。” 松開手,那少年點點頭,便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面。
待進了排練廳,被那暖氣一激,顧梓聿才打起抖來,覺着冷熱交加,胸口一陣煩悶,一疊聲嗆咳了起來,夾在音樂聲中卻是分外清晰。吳老早已聽到,卻仍裝着不為所動,隻先叫暫停排練,慢悠悠地走下舞台,隻顧着和宋熙和講話,卻把顧梓聿晾在一邊,自是不去管他。
周圍衆人見到本來請假的首席又被匆忙叫來、人到了卻又被晾在一邊置之不理,不禁都心裡疑惑起來。
顧梓聿自知理虧,卻也沒什麼話好說,隻是他已不像小時候那麼愛面子,對于衆人目光的刺探也坦然自若,隻恭恭敬敬地跟着兩位大佬進了指揮專屬的休息室,束手低頭站在那兒,聽二位講些樂壇掌故。
過了沒多久,顧梓聿冷汗又冒了一身,微微顫抖——他身上有傷未愈,本就虛的很,剛剛被冷風吹得透心涼,又被這悶熱一激,再加上自他今早起身,水米還不曾沾牙,鐵打的人也扛不住了。
一旁的宋熙和對上他那小師弟偷偷遞過來的滿是哀求的眼神,心下也有些不忍,道:“老師,梓聿還生着病呢。”
“病死他算了!小兔崽子,剛才在電話裡對他老師大吼大叫!”
老頭子果然還是氣不過,顧梓聿得了師兄眼色,急忙上前半跪在老師面前,疊聲認錯:“老師,我早上絕對是腦子被雷劈了,要不就是被門夾了,我怎麼敢對您大呼小叫呢,您千萬千萬别生氣,生氣傷身,您要是氣,就捶我幾下解解氣?”
“哼!”老頭子一輩子的傲嬌脾氣,說要打吧,對面前這個寶貝徒弟又狠不下心下不了手,黑臉道:“你去,叫你師兄給指點一下,若是不好,我叫你師兄替我捶你。”
“是。”顧梓聿聽到今天有這一出,強自壓抑興奮——他這位師兄年少成名,如今如日中天,堪稱世界樂壇的風雲人物,是華納的驕傲。絕妙的領悟力,超強的樂感,精湛的弓法和如滔滔江河般豐沛的表現力是他的優勢。
凡是學器樂的人,總渴望能遇到一個強大的對手。顧梓聿已經當了四年多的鹿城學生交響樂團的小提琴首席了。盡管随着樂隊排練演出過很多大師作品,由于作品緣故也有很多獨奏片段,但老頭卻從來沒帶他參加任何獨奏比賽,因此他很難有在類似師兄這樣大咖的前輩前單獨演奏的時候,自然,現在這個機會就變得無比重要。
顧梓聿先是對音,再為弓細細擦上一遍松香——他的手有一點抖,不是害怕心慌,而是一種即将面臨挑戰的熱血沸騰。他骨血裡深愛這陪伴他十年有餘的夥伴。小提琴,是他過去生活的唯一見證和緬懷,時時提醒着他已被深埋于廢墟中的一切,是他的情感寄托,伴他度過難眠的黑夜。
這一會功夫,他已有了決斷,以帕格尼尼的 La Campanella 《鐘》來博師兄的青眼了。
他鎮定又驕傲地輕輕舉起琴,夾在頸間。姿态十足地一揚手,起弓。
兩位大人都很認真聽,過了會卻無奈地笑了——這孩子不過是在拉琶音音階以熱手。
宋熙和不熟悉他,隻認為這孩子有夠謹慎小意,不願出絲毫差池。而吳老卻覺出一絲味來:這孩子平日裡并不這樣講究,便是樂隊排練時,也很少先拉音階熱身,直接拿着新譜子就現場視奏更是常有的事情。他有時偏寵顧梓聿,看他拉的無甚差錯,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可今日…… 他望望一臉嚴肅的熙和,心裡便有了幾分計較。
屏息,靜氣,一擡手,一個漂亮的上弓,半拍停頓後便是一連串的顫音華彩,六個把位下來,音準一絲不苟,斷弓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宋熙和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了——在他這個年紀,放下學業一天十個小時專練琴藝時也就堪堪和他這小師弟仿佛吧?La Campanella 不是誰都拉的起的,自從問世以來,一直是小提琴演奏者用來展示高超技藝的經典曲目之一。況且眼前的小師弟還如此年輕,他已起了惜才之心,提攜之意。
他凝神看着顧梓聿:筆直的站姿,肩肘很放松,隻靠小臂來帶動手腕,微微偏着頭,不像時下一些人喜歡搖頭晃腦,該緊的地方又收的很恰當。修長的手指在指闆上起落——不因為手指頭長就随意越位夠把,而是一闆一眼的換把,尤其在高音區的表現,精準的把位和手指的靈活性顯示出眼前少年紮實的基本功。又是一段連續的跳弓技巧,雙音、滑音處理得極好,穩穩地不飄,而後的下頓弓不滞不澀,旋律明亮,節奏精确。
這孩子,幾乎在弓法和指法上,至少是這首曲子,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啪!”
琴音一顫,宋熙和收斂心神,詫異地發現居然是恩師怒急,敲斷了指揮棒!顧梓聿見老師發火,隐約知道為了什麼,不僅在心中懊悔,卻也隻能放下了琴,心下惴惴,等待将來的暴風雨。四下寂靜之時,吳老師急步上前,劈手就是一個耳光,重重扇在顧梓聿的右臉頰上。
“你竟然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自作主張去挑戰這麼高難度的作品。你知不知道,這樣做不僅僅是對自己不負責任,還是對你學到的一切技能和原則的踐踏!”
别看老頭子六十好幾了,這手勁大啊!顧梓聿一個趔趄,隻感覺到牙齒劃破了口腔,右臉熱辣辣的,飛速腫起。見小師弟嘴角冒出血沫,宋熙和才反應過來:“老師,息怒啊。”他直覺到這次老頭子是動了真火,忙回頭道:“小師弟,還不快認錯!”
誰料顧梓聿這次竟是死磕到底,他先把琴輕輕放好,而後站的筆直,一臉的倔強道:“老師,這首曲子雖然是未征得您的同意,我自己私下裡學的,但它又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曲子,它是 Paganini 的名作啊,多少學生都在練習,我為什麼不可以學?”
顧梓聿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你說你沒錯,那你是在懷疑我做老師的資格,教習的分寸是嗎?我不教自有我的道理,用不着你來指手畫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