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琤。
顧梓聿的指尖在屏幕上遊移,他做賊心虛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顧仲景,對方也正在看手機,似乎沒注意到他的眼神。
顧梓聿沒忘記顧仲景之前說的話。他說過的,讓自己離程琤遠一點。
這一個冬假,有意無意的,他竟然确實缺席了大部分的化競課,為數不多幾次去的時候,雖然程琤對他仍然是如往常一樣,但他的心情卻要複雜多了,既有曾經的親近和尊敬,也有如今的隔閡和疏遠。
他還沒想好怎麼面對程琤,如果他那些所謂的關心都是精心策劃,每一句話、每一次微笑,都是為了便于掌控。
然而,新年是華納最重要的節日,而他雖然決定與程琤保持距離,但在這個節日,他無法完全放下那份曾經的孺慕之情。
他拿起手機,猶豫了幾秒鐘,最後還是決定給他發一條拜年短信。手機屏幕上的字母一一跳動,顧梓聿的指尖停頓在“祝您新年快樂”的那幾個字上。
他深吸一口氣,心裡一遍遍反複思考着:“不需要太多客套,也不必過于冷漠,禮貌而不失敬意。”
最終,他打下了這條信息:
“程老師,新年快樂!祝您新的一年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顧梓聿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感覺有些空洞,似乎什麼都沒有表達出來,又好像又什麼都已經說清楚。他放下手機,忽然覺得一陣疲憊,輕輕歎了口氣,然後按下了發送按鈕。
短信發出去的瞬間,顧梓聿的心裡有種莫名的解脫感。
他知道,這一條短信對他而言,是一個看似平淡卻決絕的告别,從此隔開了他與過去的自己,和那個曾經依賴的哥哥樣的人物。他放下手機,沉默地看着窗外璀璨的煙花升空,爆裂成五彩斑斓的光點。
新的一年,或許也該是個新的開始。
新年夜,鵝毛大雪靜悄悄地下着,落在傅家老宅的朱紅色屋檐上、庭院内的松柏上和古色古香的遊廊上。室外寒意深重,室内卻暖意融融,到處張燈結彩。正廳裡的水晶吊燈璀璨奪目,傅家人分坐在主餐桌兩旁,長長的餐桌上珍馐美馔羅列齊整,銀器與骨瓷在燭光下映出溫潤的光澤。
不遠處還另置了一張圓桌,圍坐的分别是傅家兄弟的幾個親信副官。菜色倒是都一樣的,但兩張桌子旁坐的客人的尊貴輕重,分的明明白白。
傅勁先端坐在主位,白發梳得一絲不苟,拇指上的玉扳指在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桌上的衆人,威嚴中透着幾分難得的松弛:傅家人也好,外姓人也好,也隻有在新年這樣的時候,能聚齊這麼多人了。
他輕輕舉起酒杯,宴會廳内落針可聞——衆人都知道,這是老爺子要開口的時候。
“這一年,過得都不輕松吧?”
“帝國局勢風雲變幻,黨派争鬥愈演愈烈,傅家走得不容易,但到底還是穩住了。”
他頓了頓,視線掠過左手邊的長子傅晉準,又落在右手邊的小兒子傅秦陶身上,一個是帝國财政部副大臣,一個是軍備部戰略規劃司司長,傅家在帝國的勢力可見一斑。畢竟傅家的根基,靠的還得是兄弟間同氣連枝、互相扶持的力量。但他也清楚,哪怕是最深厚的血緣,也難免有算計與較量。
“晉準,财政部最近棘手嗎?”
傅晉準微微颔首,語調不疾不徐:“帝國财政吃緊,新的政策剛剛出台,财政部當真是夾縫求生。陛下新任命的财政大臣對我們這些人态度尚未明朗,但皇室對父親的信任尤在,我們在财政部的影響暫時無礙。不過,首相一派對軍費撥款有異議,怕是要做些文章。”
“請您放心,我會讓人妥善安排。”
“這些小事,你就看着辦吧,新來的那個小子不過是個光杆司令,用來擺着看的。”傅勁先又将目光轉向小兒子傅秦陶:“軍方那邊呢?”
傅秦陶笑了笑,舉杯敬父親:“要不是軍費一再縮減,前線的裝備更新早就完成了。邊境戰事讓軍需供應吃緊,軍方對我們的軍工支持依賴不小。但最近有幾家新興家族想分一杯羹,已經有人在陛下面前進言,建議開放軍需合作。”
傅勁先冷哼一聲,語氣沉穩而有力:“傅家扶持的将領,可不是白白栽培的,若是有人想借陛下的手蠶食我們的利益,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資格。”
“你們兄弟倆平日裡天各一方,一年也見不了幾回,這次回來就在家裡多待幾天。傅家最重要的就是子孫後代的團結,我們傅家若想立于不敗,就要同心協力,不管外界如何變幻,家裡不能亂。”
傅勁先将酒杯放回桌上,目光緩緩落在小兒子身上,似笑非笑:“聽說你最近跟财政部的幾位走動得很勤快。”
他偏愛幼子,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可長子傅晉準才是他最後選擇的家主,是傅家未來的定海神針,無論如何,外人面前,都不能讓大兒子顔面掃地。
傅秦陶微微一怔,但随即笑着解釋:“父親,我身在軍備部,不管是軍需采購、預算還是軍工合作,和财政部總是有往來的。軍部的預算撥款向來不輕松,我隻是提前做些準備,免得來年再手忙腳亂。”
老爺子輕輕點了點頭,語氣平和,眼底卻藏着深意:“預算撥款自有财政部審核,你有心思多走動,是好事,可有些界限還是要分清楚,傅家不是誰的籌碼,更不能讓外人看笑話。”
整個宴席的氣氛微妙地一滞,傅晉準臉上淡淡的笑意消失了,他沒有開口,隻是自顧自地呷了一口酒。
傅秦陶笑容不變,眼神卻微微一沉,起身站立,舉杯朝傅晉準一敬,語調誠懇:“大哥沖鋒在前,我自然願意盡力協助,往财政部走動,我隻是為了多了解些局勢,以便軍方與财政部的配合更順暢,絕無他意。”
他的眼神坦誠,毫無保留。
旁邊圓桌上坐着的,也都是多年修煉、胸有城府的人,但仍有一兩個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露出一絲憎惡,其他人表情或冷淡或晦暗不明。兩派人雖然坐在一起,私下地卻有點水火不容的意思。
老爺子輕輕敲了敲桌面,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不由自主屏息:“兄弟倆,本就該同心同力,共扶大局。帝國的朝局并不太平,外人想要分裂我們,已是蠢蠢欲動。”
他微微一頓,目光鋒銳地看着傅秦陶,緩緩道:“我寵你,但傅家的規矩,你比誰都清楚——你該伸手的地方,我絕不會攔着;你不該伸手的地方,也别讓我為難。”
傅秦陶的指尖微微收緊,最終還是笑了笑,端起酒杯:“父親教訓的是。”
他斂下眉目,瞳孔是幽深平靜的黑——新年夜,他本可以借口軍務繁忙,選擇不出現,但他清楚,自己不能退。因為一旦退了,就會失去最後的立足之地,而他身邊的人,不管他願不願意,都隻會有一個悲慘的下場。
傅秦陶不想為自己辯白什麼——雖然他從未想過與他大哥争權。不過他知道,沒人信他。
他并不是覺得自己比大哥差,隻是沒有必要。他本就不喜歡這些算計,更不願被一張張人皮面具包圍。再說了,大哥坐在那個位置上,對他而言并無壞處——他的性格和大哥截然不同,從小起,他就樂得當一個鬥雞走狗的纨绔貴公子。
可惜,他的姓氏是傅。
傅家二爺在軍中多年,雖然隻在二線部門輪轉,但這麼些年下來,人人敬他愛他,甚至有人暗中推他再進一步。畢竟,在他們看來,傅晉準隻是個玩弄數字的文官,真正能在戰時保家衛國的,還得是他們這些沖在前線的人。更何況,财政大臣掌管着軍費,而他們這位大臣……可不算大方。
“不服”二字,在軍中最是棘手。他手下的人不信他不争,他的父親和大哥,也不信他不争。就連他自己,有時也有點迷糊:自己到底是個僞君子,還是個真小人?
可惜啊,這世上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傅堯低垂眼眸,這頓飯局表面祥和,實則暗流洶湧。傅老爺子這一番話,不僅是在敲打小叔叔,更是向所有外人宣示:即便他偏愛小兒子,也不會允許他僭越。
可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果不是爺爺最起初的偏心,哪會有後來的這麼多事情。
老爺子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緩緩靠在椅背上,目光轉向了坐在傅晉準身側的傅堯。
這個他唯一的孫子,他也很久沒見了。這麼多年來,他長得越來越像他的祖母,尤其是那雙絕美的綠眼睛,在燈火映照下,瞳色仿佛泛着琉璃般的光澤。他的愛妻——那位舊時代的貴族夫人,溫婉優雅,卻能在風雨飄搖中笑着飲茶的女人。那雙翡翠般的眼溫潤柔和,卻又叫人看不透那層隐匿在溫和表象之下的鋒利。
少年一直溫和地坐在父親身側,端正從容、舉止得體,從頭到尾都隻是微笑地傾聽着席間對話,像是個單純的晚輩,沒有任何威脅。
老爺子意味深長地看着他,終于開口:“乖兒,你今年也15歲了,未來有什麼打算?”
傅堯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抹謙遜的笑意,目光清澈而溫潤,語氣恭敬而不卑不亢:“孫兒年紀尚輕,還需要向父親和小叔叔多學着看,學着聽。”
他微微偏頭,光影在瞳孔裡暈開,像是春日山野裡最明豔的那一抹生機,又像是深海之底幽遠而神秘的渦流,令人不自覺被吸引。
老爺子凝視着他,片刻後,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很好。”
“好一個學着看,學着聽。你從小就聰明,也該學着學着,扛起家裡的責任了。”
這話像是随意一句感慨,但老爺子沒有一句話是白說的。他是在向在座的所有人昭告——無論将來如何,傅家的下一代,已經有了繼承人。
傅老爺子端起酒杯,語氣和緩卻帶着幾分威嚴:“好了,今天可是團圓夜,不談公事,别讓不相幹的事壞了興緻。”
他這話一出,不管飯桌上各懷什麼心思,大家都收斂了鋒芒,紛紛舉杯相碰,臉上重新挂起溫和的笑意。宴席仍舊溫馨,兄友弟恭的假象維持得恰到好處。
傅堯仍舊是那副溫和無害的模樣,微微垂眸,舉杯敬向祖父。
沒有絲毫鋒芒,也沒有任何威脅。
然而,他已經走入了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