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電話,姜明珺隻覺得身上的氣力一霎間消失殆盡,她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眼圈立時泛紅,喉間像堵了東西,她卻隻能以手撫摸頸間,安撫自己不能太過失态,以免引起旁人注意。她已經看到後台有幾個收拾了東西出來的選手正對她指指點點了,可這一股驚慌心悸要如何壓制?!
她根本無法相信也不願相信,那樣一位嚴明的師長、慈愛的長輩,居然命不久矣!
吳老師病倒時,他們不曾知道,自然也談不上探望;可老爺子現在人在 ICU,連下病危通知書,如果他們不趕快回去的話,能否見到老爺子最後一面也未可知啊!到底怎麼辦?吳老育人數十年,宋熙和和顧梓聿二人可算得上是吳老最挂心的學生了。如果臨終之前卻不能見一面,吳老能否走的安心?
姜明珺的腦子此時亂哄哄的,簡直要炸了!
更要命的是,那幾個選手認出她來了,正拉着顧梓聿過來了!
到底是如實告訴他,讓他趕上這一趟;亦或是,或是…隐瞞,诓得顧梓聿完成比賽?畢竟,隻差那最後一步,顧梓聿便可捧回獎杯了。吳老師,應該也更希望看到顧梓聿能夠站上領獎台吧……
在她腦子一片混亂,什麼都沒考慮好時,顧梓聿已經看到她了:慘白的臉色、泛紅的眼圈、不複之前的興緻高昂。一瞬之間,顧梓聿想到了那個最壞的可能,想到最近的種種端倪,他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直沖到頭頂,一陣似曾相識的心悸讓他艱難地問出了那句話:
“是…是吳老師?”
姜明珺沒想到顧梓聿竟然如此敏銳,她還沒能張口說些什麼,眼淚就不争氣地出賣了她。眼看着顧梓聿冷靜地一邊拿出手機,一邊轉身走回後台,她一下子手足無措,撲上去問道:“梓聿,你要幹什麼?”
“你好,我要訂機票。對,要最近的,從帝都回鹿城,最近的隻有八點嗎?”姜明珺敏銳地捕捉到了顧梓聿臉上一閃而過的崩潰。她不由地從背後緊緊抱住他,竭盡全力給他一絲溫暖:“梓聿,我和你一起回去。”
“好,就要兩張。”直到顧梓聿輸入完支付密碼,他才吐出憋了那麼久那麼久的一口氣。
吳老師除了心髒不太好,是個在冬天都能洗冷水澡、平時也很注重保健的人。所以盡管最近吳老師沒怎麼過問他的比賽準備,他也沒有多想,隻當吳老師是真的對他極放心,卻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令他心膽俱裂的消息。他現在恨不得肋生雙翼,能馬上飛回去陪着老師——他已經失去過太多東西,再不想留下遺憾。
“不要再說了,就這樣,我們回去酒店收拾東西,馬上去機場。”顧梓聿對猶豫不定的姜明珺囑咐道,卻不防宋熙和走了過來,說:“不行!”
姜明珺是像被踩着尾巴的貓一樣,驚惶失措地看着面色冰冷的宋熙和從自己手中拿過手機,而後神色冷厲地對顧梓聿說:“你不行,明珺可以先走,你必須比完再回去。”
顧梓聿一改平時畢恭畢敬的聽話模樣,充耳不聞,拿起琴盒就往外走。他現在根本不想多看這個師兄一眼。在他心裡,平時對師兄尊重,有一多半是看在吳老師的情分上。而現在,宋熙和為了讓他完成這個比賽,居然向他隐瞞吳老師病重的消息!難道完成比賽比見老師最後一面還重要嗎?
“顧梓聿,你給我站住!”宋熙和見已經追着顧梓聿出了音樂廳,立刻高喝一聲,“去哪裡!”
大廳裡有些比完賽正在休憩的選手和家屬不明所以地看了過來,顧梓聿強自忍耐,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師兄,請你尊重我,我現在沒有那個心情比賽,隻想盡快回去看看吳老師。”
“是嗎?你也不是醫生,現在回去能幫上什麼忙?在我看來,你就是個懦夫,沒有一點比賽精神。”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有沒有名次,不在乎别人會怎麼看!我隻想盡快趕回去見老師!”
見老師…最後一面。
宋熙和說着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話,暗自忍着悲痛斥責道:“你忘了比賽前你簽過合約的!就這樣不聲不響突然退賽,你有沒有想過影響有多壞?組委會成員都是業界大佬,評委們都是世界知名的音樂家,其他選手将來就是你職業道路上的競争對手。你現在要在你剛剛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親手送給别人将來攻殲你的把柄嗎?”
這句話太令人齒冷了!字字句句都好像是為他的将來着想,難道宋熙和就不曾為吳老師想過嗎?顧梓聿氣不可遏,怒極反笑,連“師兄”二字都恥于出口:
“不錯,您是最愛惜自己羽毛、最善于為自己籌謀的,跟從吳老師學習數年後後就轉投其他名師門下,終于一舉成名天下知。可您别忘了,吳老師才是你的開蒙恩師,沒有他教導你、為你引薦,你根本不會有今天!”
姜明珺剛追上來就聽到顧梓聿的這番話,驚得不知怎麼辦才好,他一定是氣昏頭了。旁人已經認出顧梓聿了,要不是宋熙和還帶着墨鏡,此刻就是一大醜聞!
宋熙和此刻早已被顧梓聿極度不屑的語氣激怒,心火高熾。但他顧忌着人多眼雜,硬是按捺下怒火,壓低聲音:“顧梓聿,我警告你,現在,馬上給我回去準備決賽,不然我會讓你後悔說過這些話。”
“是啊是啊梓聿,最早的航班是八點的,你現在這麼早去機場也沒有用啊。”姜明珺也忙來勸解,心裡卻别是一番滋味:理智點,她是支持宋熙和的,可是感情上她也很想回去陪伴那個看着他們長大的、對他們要求嚴格卻又悉心關照的好老師。
想了想,她又違心地說道:“如果你放棄這次機會,以吳老師的性子可能會覺得自己拖了你的後腿,他會生氣的吧。你想…”
她的話被優美的鈴聲打斷,不知怎地,顧梓聿手心發汗,有種不詳的預感。他搶過宋熙和的手機,一接通,就聽到吳嘉佳哽咽的聲音。此時,他已經知道将會聽到什麼了,于是慢慢坐到地上,聽着那頭聲音化作電波,穿越一千七百多公裡,斷斷續續地傳來:
“宋師兄,爺爺沒搶救過來,好在醫生說,他走的沒有痛苦…之前清醒時,他一直念着小聿的名字,說他的心思重,叫你不要告訴他,讓他好好比賽…”
顧梓聿已經聽不見電話那頭在說什麼了。他站起身,機械地把手機還給宋熙和,琴和包都随便扔在地上,一步步走進了盥洗室。
他把門鎖上。
盥洗室内焦黃的燈光印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開始流淚。
洗手台上擺放的百合的香氣侵入他的鼻腔。
他覺得喘不上氣來。
他拒絕接受。
他拒絕接受那個本來已經不收徒弟為了他而破例那個雖然上課時老吹胡子瞪眼但是卻也總是手把手地盡心教導他盡管會因為排練時有瑕疵而當着大家的面扇他巴掌卻仍然會在他表現出色的時候驕傲地像個小孩一樣大肆表揚逢人就誇關心他琴藝學業身體心理朋友圈甚至是喜歡的人到了最後卻還是為了他而隐瞞病情的人就這樣離開!
他仰起頭。
老頭子那麼疼愛他!
而他甚至還沒能做些什麼來回報這麼多恩情!
流淚曾經讓他覺得軟弱而恥辱。但現在,隻有無用的淚水才能夠為他帶走無盡的悲痛。
他曾經默默地許願,将來要成為最出色的演奏家,站在世界級的舞台上,演奏出最迷人的旋律,然後在如潮水般洶湧的掌聲中對全世界介紹那個坐在第一排觀看他演出的老頭子,讓老頭子為有他這樣的學生而驕傲自豪,讓老頭子開心上三天三夜,還能對同行朋友誇耀。他原來以為這一切都來得及,老頭子來得及等到他帶領鹿城愛樂樂團來這裡演出,能等到他和其他樂團合作,能等到他開聽友會、聯奏會、個人演奏會、世界巡回個人演奏會。
太晚了。
子欲養而親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