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永遠不能等到這一切了。
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
不肯哭出聲。
這真是一種刮骨剜心的痛。在顧梓聿年紀尚幼、尚且無力自保時,他被迫與父母生離死别。他不知道父母是否在最後一刻對他有什麼期望有什麼話想說,甚至沒有機會見他們最後一面,對着他們的遺體緬懷。
但現在,當他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有能力去掌控自己的人生時,命運殘忍地給了他否定的答案。現在的他其實還是當年那個狼狽驚恐的小男孩,面對着吳老師的離去卻無能為力,驚惶失措,隻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哭泣。
他恨這樣軟弱無能的自己。
事到如今,他隻能做一件事。
他開了門。
他用冷水給自己洗了把臉。
他走出盥洗室。
他看到姜明珺就站在外面,站在他一出來就能看到的地方,背着他的琴,提着他的包,踩着有細長的跟的尖頭高跟鞋,一直就那樣站着,單薄地,瘦弱地。
他的淚水險些再次崩堤。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很自私、很懦弱、很沒有擔當。
姜明珺看到他,若無其事地彎彎眼:“首席,你餓嗎?不如我們出去吃碗熱湯面吧。”
他知道這時候明珺叫他“首席”意味着什麼。
他點點頭:“好。我們去吃面。”
不大的茶餐廳裡,人來人往。湯面的熱氣熏得他眼淚又要下來,于是他連忙揚起臉,問道:“師...宋熙和人呢?”
姜明珺正把一個魚蛋塞進已經鼓鼓的嘴裡,咖喱汁順着嘴角流下。她勉強咽下,說:“宋師兄說他先回去幫着師母和嘉佳操持後事。我們等比完賽明天搭早班機再回去。”
顧梓聿點點頭,沒有說話,埋頭吃面。
吳老師的兒子和兒媳多年以前就因車禍而離世。盡管他故友遍地、桃李滿天下,但身邊的親人就隻剩下師母和嘉佳姐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把第一名的獎杯帶回去,讓他老人家在天上也能安心。
他去長安街上的服裝店買了一套西服,剪裁很合身,隻是稍微收了一下腰線和袖口。
隻是老闆有點疑惑,為什麼這麼熱的天,而且穿一身這麼厚的西裝,釘袖扣的時候,這男孩的手還這麼冰涼。
他們重新回到後台的休息室。顧梓聿拿出琴,開始一項項檢查:音柱、琴馬、調音、E弦的微調、上松香。
不對。
顧梓聿取出一套新弦。他拆開組合,把原來的 E 弦換成 Olive 的鍍金鋼弦,卻把 A 弦換成一根用過的舊的綠美人。
姜明珺忍不住說:“首席,你以前這樣組合過嗎?萬一新弦跑音怎麼辦?”
“沒有萬一。”顧梓聿認真地調整着自己的琴,争取到最好的狀态。
下午他以第四名的排位險之又險地進入到最後的決賽。他也大概知道自己的分數差在哪裡:外國評委對華納風格的一知半解使他的分數沒有優勢,加上相對于初賽他所展現出的水平,自選樂曲的難度偏低,導緻評委對他的印象落差過大,所以這才會一下子掉到第四名。
現在,他最強勁的對手,依舊是以第一名的絕對優勢闖進決賽的郭震。既然觀衆和評委都隐隐把她當成了第一名,那很簡單,自己隻要打敗她就可以了。
既然他現在是下定決心要争第一了,那自然就應該以應試的心态來面對這場命題作文。顧梓聿其實也是一個應試高手,在他看來,其實這場比賽和平時的考試,是有着共通之處的,有應用技巧的餘地的。
最後的決賽是四位參賽選手在沒有指揮的情況下,個人領奏樂團,表演維瓦爾第《四季》中的一個樂章。
小提琴協奏曲《四季》大約創作于1725年。作曲家維瓦爾第在五十歲時,發表了獻給波希米亞伯爵 W·馮·莫爾津的一套大型作品《和聲與創意的嘗試》,一共有十二部協奏曲。而其中的第一部到第四部,則合稱《四季》。
實際上《四季》能夠吸引廣大聽衆,幾個世紀以來長盛不衰,當然是由于它旋律的優美,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例如維瓦爾第所特有的意想不到的重音、直率而熱烈的風格、以及突如其來的主題與動機所帶來的強烈的戲劇性。
另外,維瓦爾第唯恐别人無法理解音樂的内容,于是在總奏與主奏交替形成的複奏形式上,巧妙地配以标題,還為每首協奏曲配了一段十四行詩。在維瓦爾第之前,還沒有人以标題音樂的方式譜寫過協奏曲。
七點的鐘聲敲響,決賽準時開始。坐在休息室裡,顧梓聿的對手們一個個走上前台。顧梓聿聽着前台隐約傳來的樂聲和觀衆的掌聲,在心裡反複揣摩排練着,比較着。
輪到郭震上場。她走過顧梓聿身邊,用挑釁的語氣說道:“我會是第一名。”
顧梓聿這次不再寬容着微笑避開,他直直對上她的雙眼:“而我會打敗你。”
他在後台仔細地品析郭震的表現,郭震以《秋》開場,将主題賦予了華麗而絢爛的質感,描繪出了一片田園的秋之美景。農民們在豐收祭典上滿飲黑麥釀成的金黃色啤酒,擠奶女工們繞着篝火一邊起舞一邊縱情歌唱。醉漢在高高的谷堆旁沉睡,秋風帶來麥穗的芬芳。晨曦初露,獵人們披挂号角與獵槍,獵狗們興奮地追蹤獵物的蹤迹,清脆的槍聲此起彼伏。
坦白來說,郭震的《秋》演繹地還是很不錯的。郭震快速敏捷的運弓帶着她一向的風格,明亮立體,其中,對第三樂章的快闆诠釋地尤為精彩,顯示了她對複雜節奏的牢牢把握、并自如地将力量在每個樂句之間持續地傳遞。
然而,越出色的演奏,缺陷也會越明顯,可能是由于郭震一直以來的個人風格太過強烈,再加上這些年來她都是作為獨奏者表演的,盡管她的搭檔樂團就是中央音樂學院的室内樂團,作為央音的學生,她應該說是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但她的琴聲太獨了,不能和樂隊平等地交融在一起。
協奏曲就是有這樣的問題,主要還是兩者“勢”的平衡,樂隊并不是演奏者的附庸。當然,大部分問題在獨奏者身上。獨奏者太強勢,就易顯得獨,格格不入,令聽衆無所适從。而獨奏者太弱勢,就會泯然衆人,不能突出主題,這首曲子也立不起來。
顧梓聿稍稍放下心來,這就是他的優勢所在了:他絕對是這屆比賽和樂隊合作經驗最豐富的選手了。多年來的經驗讓他對于每一個氣息的把控都胸有成竹。
當主持人報出他的名字時,顧梓聿感到一陣久違的戰栗。此刻,他不再像初登上這個舞台時無所畏懼、自然潇灑,而是多了幾分小心慎重。因為,從此刻起,他不是為了他自己,不是為了單純地享受音樂、享受舞台,玩得開心,他隻有一個目标,奪得第一,以慰恩師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