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後一個、也可以說是本場比賽最具人氣的選手登場,現場出現了一些小小地、壓抑着的喧鬧。
林耀基不由自主地坐直了點,期待地看向舞台。在他看來,半決賽時顧梓聿的名次着實有些低了,偏偏他兩次評分都是最高分,被去掉以後對顧梓聿的最後分數不能造成任何影響,幸好顧梓聿最後能夠以第四名的排位進入到最後的決賽。
本着惜才的心理,在決賽開始前,林耀基還對其他評委進行了遊說,在他看來,隻要是演奏大賽官方指定的曲目,在四人當中,顧梓聿一定能有上佳的表現。
心中各有盤算的評委們估計着各自的評分,昏暗的燈光随着選手就位而漸漸明亮。舞台三分之一處,十五歲的少年身姿挺拔,劉海被造型師撩了上去,露出了額頭,五官俊朗英挺,鳳眼清亮。他一改前兩次比賽時的随意休閑的穿衣風格,身着黑色西服内搭黑色襯衫,黑西褲黑皮鞋黑色窄領帶,幹淨利落。
在正式開始前,顧梓聿先鞠了個躬,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
身為女性的大冢美佳子立刻注意到了這兩個細節,她想,這樣說來,顧梓聿确實很重視這一場決賽吧。
但隻有台下的姜明珺知道,他這一身黑色為誰而穿,這一個深躬為誰而鞠。
顧梓聿面向樂隊,點頭緻意。這場和他合作的是梅紐因室内樂團,管風琴和羽管鍵琴的演奏家都是他所熟悉的,他了解他們的風格,因此才選定了《春》。時光仿佛瞬間倒流回他熟悉的場景:他舉起長弓,樂團成員們也跟随他一起舉起弓,他深吸一口氣,做了一個起勢,接着,旋律就從他弓子下流淌開來。
《春》作為一首 E 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它的開場是令人愉悅的,第一樂章是一首活潑的快闆回旋曲,華麗而灑脫。顧梓聿的小提琴和整個小提琴聲部奏出的連續不斷的十六分音符表現出微風習習,泉水淙淙,好似喃喃細語。
這時,顧梓聿作為獨奏小提琴以一連串尖銳的顫音生動地模仿出鳥兒的歡啼。
他之前特意換上的oliv 鍍金 E 弦有着異乎尋常純粹明亮、清楚輝煌的聲音,此時隻見得修長的手指在指闆上那根和 A 弦差不多粗細的金色的琴弦上跳躍按揉,獨奏小提琴的聲音如大海上的那一片舟,在洶湧如波濤般的樂聲間時隐時現。
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打來,但小舟仍然頑強地航行在衆人的眼簾之間,獨奏小提琴的聲音和樂隊的聲音交相輝映,水乳交融,難舍難分,但又始終保持獨立的地位,能夠被清晰地辨别出來。
“很出色,真的很出色。他是有天賦的那種人,連弦選的也對。”
說話的是評委之一,英格蘭的梅林·李斯特,曾是梅紐因大賽連續兩屆的少年組别第一名和青年組别第一名,現任維也納愛樂樂團的小提琴首席。維也納愛樂樂團堪稱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樂團之一,它能力卓越、風格多變。白天能在最嚴謹的指揮棒下演奏德奧系作品,夜晚則能在生性不羁的意大利人手下演奏歌劇《唐璜》。
“他是這四個選手中與樂隊配合的最融洽的,他的水平遠超過同齡人。”
且不說這頭評委們的點評,顧梓聿的獨奏正達到高.潮。琴聲描繪出的天空烏雲籠罩,電光閃閃,雷聲怒号。
由于樂隊沒有任何管樂器或打擊樂器,暴風雨的場面是以樂隊低沉的三十二分音符同音反複,和獨奏小提琴的一連串三連音所形成的對比構築起來的。此時,顧梓聿身上那種彬彬有禮的氣質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種舞台中心所獨有的灼熱的癫狂。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剩一絲一毫全被他攫取,他就像一個負高壓中心,連空氣都隻往他那裡流動。
在評委和觀衆看來,顧梓聿已經完完全全地沉醉于自己的演奏中,但其實此刻,他前所未有地冷靜。當他聽到 A 弦傳來一絲細微的喑啞時,他就知道:時候到了。
此時,雷鳴電閃轉瞬即逝,鳥兒重又宛轉歌唱。他的弓子雖然在 E 弦上跳動,但心思全放在了 A 弦上。第二樂章,小提琴以輕柔的廣闆描寫出靜谧而悠閑的田園風光。開始時,小提琴聲部會以pp的音量奏出附點音,顧梓聿貌似不經意地走到羽管鍵琴的身邊,一邊投入地應和着、調動着現場的氣氛,一邊隐秘地把琴頭轉到羽管鍵琴後面評委們看不見的死角。
他的手指摸到了琴枕上 A 弦那個脫絲的地方,他不動聲色地一劃一撩,接着,琴弦崩斷的不祥聲音正好就被淹沒在中提琴那有點唐突的、仿佛是牧羊狗的吠叫聲的切分音中。
春天,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牧羊人在歇息,忠實的牧羊狗躺在一旁。此時,樂隊的聲音逐漸減弱,這接下來就将是顧梓聿的獨奏了。然而,羽管鍵琴的演奏家和周圍幾個比較靠近的小提琴手卻驚慌地注意到,本應該作為絕對主力的 A 弦卻崩斷了!
就算這時候顧梓聿跟樂隊的小提琴首席換琴也來不及了!這裡小提琴獨奏的旋律沒有空隙,一旦停下,就是明顯的失誤!
梅林·李斯特也發現了,可就在他逢此意外大腦一下子停頓的時候,顧梓聿卻若無其事左手反手抽出 A 弦,随手丢在地上,而右手毫無凝滞地拉出牧歌般優美而恬靜的旋律。
他的側臉安甯而淡定,見不到一絲驚慌。A 弦是斷了,沒有錯,而所有本應該在 A 上奏出的旋律,全都被顧梓聿在 D 弦上以高四度完美奏出。
“太有大将風度了。”這時,大冢美佳子也意識到了剛才千鈞一發之際究竟發生了什麼。對于一個成熟的演奏家來說,舞台事故能夠這樣處理已經是業界的絕佳應對案例了。
甚至可能在場的觀衆們都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妥,在他們聽來,可能就是琴聲醇厚了些,但從 A 弦到 D 弦的瞬間高四度的完美轉換,加上兩根弦不同把位的轉換——能夠隻憑着對旋律的把控,在比賽現場瞬間在不同把位上用迥然不同的弓指法,顧梓聿都沒有一絲凝滞,這說明他的基本功已經紮實到一定境界。
重點是,對于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他能夠在意外發生的一瞬間不慌亂、不迷茫,而是處理得不露一絲痕迹。這種氣場,她至今沒有見過。
當然不會慌亂啦。顧梓聿在心底暗暗嘲笑着自己的虛僞和功利——雖然換把、弓指都是他當場第一次變換的,但是琴弦崩斷是他早有準備的。不過,他似乎演的不錯?至少現在,他看到了樂手們和評委們都相當贊賞的目光。
第三樂章的主題是一支當時頗為流行的西西裡舞曲,它一開始就出現在獨奏小提琴及小提琴聲部,低音弦樂器奏出的和弦節奏和管風琴渾厚的音響則着意渲染了舞曲的歡快情緒。顧梓聿此時已經完全放松,他面向樂隊,不時地走向各種不同的樂器方陣,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作為指揮,領奏并且協調着各聲部的演奏。
在春天明媚的陽光下,伴随着鄉間風笛歡快的音響,仙女們與牧羊人翩翩起舞。樂章中還加入了另一些同樣具有歡快情緒的舞曲片段,這些歡快的樂句由獨奏小提琴帶領風笛歡快地加以穿插,如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層巒疊嶂。
最後,全曲以主題旋律的重複作為結束。顧梓聿帥氣地一揚弓子,樂手們情緒高昂地跟他一同起立向全場緻敬,歡呼聲,口哨聲,拍打琴闆的聲音同時響起。
之所以他們如此興奮,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僅目睹、甚至參與了這一場演出!這是一個可以為之津津樂道多年的精彩舞台!
顧梓聿意氣風發地跳下舞台,向在場觀衆展示他手中的琴。這時候觀衆才發現他手裡的琴竟隻有三根弦!他們現在回想,居然找不出破綻,更不用說其他選手出現的錯音、音準、搶拍等等問題了。對此,他們也隻能報以熱烈的掌聲和由衷的贊歎了。
但是姜明珺知道,顧梓聿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他真的發生了斷弦這樣的意外,以他的性格隻會檢讨自己在賽前準備時不夠細心,根本不會像孔雀開屏一樣到處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