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六早晨,排練廳裡彌漫着松香和木質樂器特有的味道,清晨的陽光透過高高的玻璃窗灑在木地闆上,樂團的成員們大多已經就位,或擦拭着自己的樂器或調音或抓緊時間讀譜,等待着排練的開始。出乎意料地,沒有人交頭接耳地閑聊,即使是平時最愛上蹿下跳的,此刻也都很安靜。
這一切看上去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隻是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吳宏禮的離世還像是一片陰雲,重重地壓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的嚴厲、暴躁、近乎苛刻的要求曾讓每個團員都緊張不已,但同樣,也塑造了一支紀律嚴明、演奏精準的樂團。如今,斯人已逝,整個樂團就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壓制着,沉默又拘謹。吳老師的聲音似乎還殘留在空氣裡,甚至連指揮棒重重敲打譜架的聲音,都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你最近身體還好吧?”姜明珺戳了戳顧梓聿,自從吳老師的葬禮之後,她就已經很久沒見過顧梓聿了,今天居然是第一次再見面,算起來也有十多天了,“聽哥說你後來燒了好幾天?”
“嗯,可能是前段時間太累了,免疫力低下吧。”顧梓聿沒有多說。
吳老師的葬禮結束後,他隻來得及在家裡歇了一天,又抱病趕回帝都參加了梅紐因的閉幕慶典音樂會。
雖然生着病演出對他來說不是頭一回了,但是以往都是和樂團一起,自己獨奏還真是毫無安全感。他深刻地意識到以他的身體狀态,根本沒有辦法掌控高難度的快速換把、跳弓、撥奏。因此,最終表演的時候,他沒有選什麼特别難的曲目,而是為了求穩,選了一個人們耳熟能詳,技術上不難、又有音樂性和旋律性的《梁祝》。
這是一首他從小練到大的作品,樂句早已刻進骨子裡。旋律優美流暢,沒有炫技,沒有複雜的弓法指法,而是更強調故事性和凄美的表達,時長難度都對他目前的體力要求較小,對于此刻的他而言,這是唯一可行的選擇。
而郭震就不一樣了,她勢必是抱着要一雪前恥的信念,演奏了一曲來自伊薩伊的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這樣高難度的曲子,不僅完成度空前,藝術性也做得非常好,很有個人風格,可以說毫無可以挑剔的地方。隻可惜台下坐的大部分還是普通觀衆,對于他們來說,這首曲子還有有些艱澀了,不如《梁祝》入耳。
也許這就是“一生之敵”的意思吧,對于郭震來說,顧梓聿始終是她修行路上的一個心障。
從帝都回來之後,顧梓聿就像強撐的弦終于斷了,之前全靠意志力硬撐,身體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依靠腎上腺素和壓力維持運轉,如今一松懈,身體終于找到機會向他讨債。當時下台的時候,一陣虛脫般的暈眩告訴他,雖然他撐過了舞台,但也徹底被病魔拖垮了。
高燒徹夜不退,整整病了一周。
他被迫停下所有,隻能卧床休息。然而,即使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時,他腦海裡依然是曾經吳老師授課的點點滴滴。他的情緒仿佛被困在過去,一直不得解脫。
本來今天,顧仲景想讓他在家裡好好休息,補充點睡眠,畢竟醫生也說他這場來勢洶洶的病和缺覺少眠有很大的關系,但是顧梓聿堅持要來,因為今天同時也是新指揮來樂團報道的第一天。
國不可一日無主,被三顧茅廬請來的救火員柏嘉輝,絕對是個大忙人,每周都幾趟飛機飛來飛去的,學曆和履曆都标準得完美:就讀于帝國中央音樂學院附小和附中、萊比錫音樂學院的少年天才學院,16歲時考上萊比錫的小提琴專業和指揮專業的本科,四年後進入柏林藝術大學攻讀指揮博士學位,期間曾師從西蒙·拉特爾,并作為助理指揮參與柏林愛樂樂團的排練。十多年來,他與世界十數個知名的交響樂團都有過合作,目前常任柏林交響樂團的藝術家指揮、央音學院指揮系教授和央音學生交響樂團藝術總監及指揮。
這樣的專業水平,來指揮他們這群孩子,也算是屈才了。
門被推開。
一位身材修長、氣質儒雅的男子走了進來,步伐穩健,帶着一種不疾不徐的自信。他穿着剪裁考究的襯衫和西裝褲,頭發微長,規矩地梳在腦後,但還有幾绺發絲從額角邊滑落,他戴着一副細框眼鏡,目光沉靜而溫和。等到站定在指揮台前,他的目光掃過全場,微微一笑。
這是他接手這支交響樂團的第一天。近百人的規模。
沒有寒暄,也沒有刻意試圖拉近距離。
他語氣平穩而自然地開口:?“大家好,我是柏嘉輝。”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排練廳。
然而,樂團的成員們隻是安靜地看着他,沒有太多反應。大多數人依舊拘謹地坐着,有的人拿眼偷看顧梓聿的反應。
顧梓聿知道,作為首席,他不僅僅是弦樂組的領頭人,更是樂團與指揮之間的重要橋梁,他有責任維持秩序,幫助指揮更快地融入這個樂團。他站起身看向柏嘉輝:“柏老師您好,我叫顧梓聿,我代表鹿城學生交響樂團歡迎您的加入。”
柏嘉輝與他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率先伸出右手:“你好梓聿,祝賀你啊,梅紐因的表現很精彩,祝我們合作愉快!”
底下的學生們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吳老師過去從未是這種風格,握手是什麼東西?吳老師更像是一位嚴苛的統領,指哪打哪,而非平等合作的夥伴,還跟你握手?不扇你一巴掌就不錯了。
顧梓聿擡頭,對上了柏嘉輝的目光。
他能感覺到,這不僅僅是一個禮節性的握手,而是一種态度——柏嘉輝不是來強硬地接管樂團的,而是希望建立某種合作關系。
顧梓聿微微欠了欠身,伸出右手,與柏嘉輝穩穩地握了一下。
“合作愉快。”
這一刻,氣氛終于不再那麼僵硬了。
樂團的成員們交換着眼神,原本拘謹的神情悄然松動了幾分。柏嘉輝的方式,或許和吳宏禮完全不同,但未必是壞事。
柏嘉輝松開手,嘴角帶着一絲笑意,回到指揮台上,翻開譜子,舉起指揮棒,選擇直接進入排練——這對于一支習慣了嚴格訓練的樂團來說,這無疑是最穩妥的方式。
顧梓聿轉過頭,微微示意了一下。作為首席,他的态度會影響整個樂團的節奏。看到他進入狀态,其他團員也紛紛調整坐姿,做好演奏準備。
柏嘉輝舉起指揮棒,眼神沉穩,等待着所有人進入狀态。
顧梓聿跟随着,舉起琴弓等待着。
一秒,兩秒。
指揮棒落下,音樂流淌而出。
剛剛結束一輪兩小時的高強度排練,十五分鐘的排練間歇,顧梓聿快速回到休息室,隻為喝一口水。吳老師之前不允許将容易發出聲響的物件帶到排練廳,其中就包括礦泉水瓶和塑料袋,這個規矩就一直延續至今。
他覺得有些餓了,又摸出一個蘋果,邊嚼着清甜的果肉邊刷手機,有一個未接來電,是宋熙和的。
他趕快回電過去,那邊宋熙和很快就接通了。
“師兄早上好!剛我在排練,您找我什麼事兒?”
“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茱莉亞音樂學院向我們表達了錄取你的意願。”電話那頭,宋熙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表情乍看是嚴肅地不苟言笑,實際上微微加深的眼尾紋早已洩露了他的好心情。
“除此之外柯蒂斯、 曼哈頓、漢諾威還有巴黎國立都有郵件過來。”
“什麼?!”顧梓聿驚吓着被嗆了一口:“怎麼會?”
他本人并未遞過申請,甚至連錄音帶都沒寄,怎麼可能……
“像梅紐因這種大賽,每屆都會湧現出不少新生代的尖子,各個學校當然都會派人來看看。鑒于你并不是國内科班出身,還能有如此高水平的發揮,也不奇怪這幾所世界頂尖的學院都向你伸出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