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他沒想到,當孩子把這招用在自己身上時,會這麼難受。
顧仲景一下子講不出話來。
他能理解顧梓聿的不情願:顧梓聿如今隻記得那些平靜溫馨的生活,在這小城平平穩穩地生活了這麼些年,結識了不少師長好友,甚至還有了個喜歡的姑娘,現在卻突然要為一個看起來虛無缥缈的可能性放棄一切,避走異鄉,自然會心生抗拒。可是他,面對着可能的威脅,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想拿顧梓聿的未來去賭。因為他知道,他親身經曆過,那些人的心狠手辣、冰冷無情,為了目的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都能利用都敢舍棄,他怎麼敢,讓這孩子踏入這旋渦半步。
“爸,您知道,軍部挑選國防生的程序繁瑣複雜,而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就是必須征求本人同意。更何況,雖然有條例允許軍部可以在年滿十六歲的高中生間提前抽調履曆優先培養,但這六十年來,真正施行的也不過數例,而且也需要本人同意才行。如果我的表現不突出,履曆不優秀,我本人又不同意,就算真的有人心懷鬼胎想挑我去,他又如何服衆呢?”
顧仲景看着少年懇切的眼神,男孩挺直了身子,腦袋已經超過自己的肩膀了。他看着男孩那對熟悉的眼眸,近乎沉溺在那樣要命的錯覺中。
“…我知道您實在擔心,我自己也有分寸,我隻想在這裡讀完高一。本來茱莉亞或柯蒂斯就都沒有春季入學的政策,我是無論如何也要等到明年秋季才能入學的。這一年的空檔,與其聽宋師兄和您的安排,我更想進入高中部,再念一年書,高一下學期再辦手續退學。到那時我還不滿十六歲,依照程序,檔案也不會有被抽調的風險。”
顧仲景看着男孩一句句地分析,看來是早有打算了,原來他執意要參加中考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啊,這樣有了中考成績他就能升學,沒想到身經百戰的自己沒看穿這小心機,居然被這孩子算計了一番。
“我知道您不同意,您怕風險,您擔心我,可是,當初您帶着我從帝都逃來到這裡,現在又要我出去,爸爸,有些東西逃避是沒有用的,如果注定要來,我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也逃不開。這是到了該我自己選擇的時候了,我更甯願勇敢一點去面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男人被這句話一震,心底一痛:是啊,他為了逃避他所恐懼的将來,不僅叛離了自己的家族,還一手斬斷了顧梓聿和他所有親人的聯系,恐怕這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不知道他還依然活着吧。
是他,選擇了帶着顧梓聿隐姓埋名地生活,自由卻孤獨。可是如果他不這樣做,這孩子也許終生都将生活在不懷好意的監視與控制下,然而與之相反的,他卻能夠享受現在所不能享受到的平常人家的人倫親情,能夠姓唐,能夠光明正大地拜祭他的父母,甚至能作為“烈屬”,享受到更好的待遇。
對這孩子來說,究竟什麼是福?他其實也不知道。
他這樣的一意孤行,真的,對這孩子好嗎?
“爸,爸?”顧梓聿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其實心裡很是有些忐忑的,沒想到現在顧仲景看起來一副失神的模樣,這可是很少出現的,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太過大膽,把顧仲景吓着了。
“這些話,是你自己想的,還是誰教你的?”顧仲景回過神來,緊捏着顧梓聿的雙肩,逼問到。
他可以斬釘截鐵地拒絕程琤,可難保程琤在那頭給顧梓聿灌了什麼迷魂湯。
這,顧梓聿被吓了一跳,慌忙回答:“這當然是我自己想的,可能這些話在您聽來很不成熟,但這确實是我的真心話。您時常教導我,每個人做出選擇,都要敢于承擔後果,請您相信,我今天敢和您說這些話,都是我考慮過後的選擇,我也能承擔這個選擇帶來的後果。”
“你能承擔什麼後果?”不知這句話哪裡刺激到了顧仲景,男人怒極反笑,他是很想一巴掌扇醒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孩子,可是看着顧梓聿那雙坦然的眼,他又心軟了。他害怕自己的選擇其實是錯的,又恐懼可能到來的狂風暴雨,再加上顧梓聿第一次不受他控制,自己做出了選擇,一時間,他向來強大的心裂開了一個空洞,他憤怒地又重複了一遍:“你能承擔什麼後果?!”
出乎意料地,顧梓聿倒是保持了平靜,也許是他真的長大了,他鎮定地望着這個男人——他一直以來仰望的對象,他永遠期待着他的誇獎和贊許,聽從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然而現在,這個男人一直以來強硬的外殼開始産生裂痕,他憤怒而顫抖的聲線顯示了他的虛弱,顧梓聿迎着男人的憤怒,安靜了一會,回答道:“我願意為我的選擇,承擔任何後果。”
他似乎在一瞬間獲得了一種成長的力量,他敢于向這個人生中的權威表達出自己的不滿和拒絕,并且這種拒絕不是一種色厲内荏,而是真誠并堅定地。他誠摯地望着男人,這種力量沉默卻又強大。
顧仲景的理智沒能控制住他的憤怒,或者說他的心底深處渴望着發洩出那股積攢了多年的憤懑焦躁和恐懼。他沒有多加思考,直接說道:“行啊,這裡就是鹿城馬拉松的起點,你要是能跑下全程,我就答應考慮一下。”
他以為顧梓聿會認真考慮之後拒絕,或者為了達成目的勉強答應,等着顧梓聿跑累了,實在受不了了,他就立馬接回車上一路開回家,諒這熊孩子緩過來以後也不好意思再提這事。沒想到顧梓聿立刻順着杆子往上爬:“爸爸,您讓我跑馬拉松多不劃算,您還得上終點那接我去,不如讓我改跑這木棧道,那上面寫着全長9.8公裡呢,跑個兩趟下來也和馬拉松差不太多了,您隻用在這起點數着,到時候我自己乖乖跑回來,省的累着您。”
他被這态度氣着了,一腳踹上去:“行啊你小子,跑去啊,到時候跑不下來别求我!”
男孩笑嘻嘻地就跑開了,很快身影就消失在遠處。
清晨,海邊潮濕着還帶點海腥味的空氣湧入鼻腔,顧梓聿一邊跑着,一邊調整着自己的呼吸和步調。他的眼睛盯着木棧道上一格一格的木條——有些木條經受不住風和高鹽分的海水發生的化學反應,已經被腐蝕,他得小心不要一腳踏空。
每根相似又稍有不同的木條從眼前一根根過,木條上的樹疤星星點點映在顧梓聿的視網膜上,顧梓聿一時間有點放空: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這個體力跑完馬拉松全程。本來他的優勢就不在長跑,去年十二月鹿城國際馬拉松開賽,大家商量着去參加玩玩,他連半馬都沒敢報,頂着大家的嘲笑堅定地報了10公裡。
開玩笑,全程将近四十三公裡,半程也要二十一公裡,根本就跑不下來啊,連這十公裡他都是幾乎去了半條命。
事實上,馬拉松是專業度很高的運動,半程馬拉松也沒有聽起來的那麼簡單,選手是需要進行系統性長時間訓練的,訓練跨度短則三四個月,長則需要一年。
然而現在有很多沖動型的跑步愛好者,平常可能隻能跑5公裡或者10公裡,并不了解自己的身體極限,對賽程長度也沒有深刻的了解,感覺21公裡的賽程隻要“咬咬牙就能跑完”。也因此,嚴重的傷病最容易出現在這些“菜鳥級”的跑者身上。
顧梓聿清晰地記得,當時,他跑完十公裡,去半馬終點處等其他人時,親眼目睹了一名跑者倒在終點前不遠處,而另一名倒在了終點沖線處。
“很多參加半馬的新人,因為經驗不足,專業度不夠,很容易興奮過頭,” 那時候,剛跑到終點的張铎告訴他,“因為他們缺乏系統的訓練,也不了解自己身體到了那個臨界點時的變化,然後再加上接近終點時,旁邊觀衆或者志願者會加油呐喊,他們就會因為腎上腺素加速分泌而開始沖刺。”
“可是這種情況是最危險的,他們下意識的加速,可能就造成心率一下就超過200。”張铎說,“而或許這遠遠超過了他們身體可以承受的極限,這也就是為什麼這樣的悲劇大都發生在終點附近。”
張铎看着心髒驟停倒地、被擡上救護車的參賽選手,語氣裡充滿低落和悲憫。他從小就受父親——一名專業的網球選手的影響,開始熱愛上長跑,從十歲開始,他每年都參加青少年馬拉松,這次是他第一次參加成人半馬,然而順利完成比賽的喜悅馬上就為這悲劇所沖淡。
他拍了拍顧梓聿的肩:“還是你頭腦比較清醒,選了十公裡的;你看他們選了半馬的,肯定跑不下來中途要退賽的。凡事都要量力而行啊。”
是啊,凡事都要量力而行。
回憶裡,張铎少年老成地歎了口氣,顧梓聿卻想到就在昨天,傅堯算量力而行嗎?而現在他自己呢?
他的心髒強有力地搏動着,血液一波波湧動着在體内橫沖直撞着,他能怎麼辦呢?他早知道他的要求不會輕易被允許,如今所要付出的代價隻是跑跑步,已經很不錯了。反正也沒有時間限制麼,他就慢慢跑,總能堅持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