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梓聿想着當初學習的各種要點,運弓要活潑輕快,連弓要處理的有呼吸感,不知不覺地就把第一樂章拉完了。
“嗯,可以,”宋熙和很滿意,這孩子的能力确實很好,多年沒碰過的曲子,現在當場拉出來居然還能大差不差,很有水準,“有些地方的細節處理還要注意,不過你整個演奏情緒還是很好的,很自然,很放松,莫紮特不是一個複雜的人,他的音樂也不應該被演奏得複雜,你把這種輕盈的氣質保持住了,很好。 ”
宋熙和這回拿起了自己的琴,說道:“這一段的連弓,你可以這麼拉,就不會太死闆,嗯——”
雖然譜子上是連弓,但宋熙和卻在幾處稍稍将琴弓擡離琴弦,此時,琴弦還在振動,但樂音似斷未斷,絲毫不生硬,就像樂曲自己在呼吸一樣,充滿了活力。
師兄又示範了!顧梓聿精神高度集中,全神貫注地看着他的右手運弓。如果腦子運轉工作的時候會發出聲音,他現在一定像柴油卡車的發動機,“轟隆隆”地發出巨響。
“這裡,你剛才的指法要改一下,盡量保留把位,避免出現滑音。”宋熙和邊說着邊示範。
顧梓聿有點迷惑,師兄現在是在幹嘛?他隐隐有了點不祥的預感,但是還是先問了眼下的問題:“滑音不可以嗎?我還以為這樣能讓音符間過渡柔和,顯得不生硬呢。”至少當年吳老師示範的時候,就有滑音,他還以為這樣更有藝術性。
宋熙和瞥他一眼:“别的曲子裡可以,但是在這裡的十六音符不适合。莫紮特不講這些,拖泥帶水反而會顯得庸俗。”
行吧,師兄說的都對。
“你剛才拉的華彩,是克萊斯勒的版本,對吧?”宋熙和重又坐回椅子上,“拉的不錯。”
“嗯。”顧梓聿頓時心裡又有點小小的雀躍,克萊斯勒版本的華彩裡結合了莫紮特的主題動機,加入大量的對位和複調樂段,複雜又優雅,拉下來不是那麼容易的,更何況他至少有五、六年沒有碰過這個曲子了,今天能拉下來,連他自己都沒想到。
然而,宋熙和的下一句話就把顧梓聿打入了絕望的深淵:“既然你這首曲子掌握的這麼好,别用他的了,你自己寫一個華彩出來吧。”
什麼?不祥的預感成真,顧梓聿仿佛被雷劈中,目瞪口呆地看着宋熙和,這句話把他炸得腦中一片空白,他一副呆頭鵝樣地看着宋熙和:“師兄,什麼意思?我沒懂…”
宋熙和淡定得好像這隻是讓他寫個作文,語氣輕描淡寫:“你最近狀态不錯,可以多準備一首曲子,威尼亞夫斯基用來展現你的技術基礎和表現力,莫紮特的華彩用來展示你的個人音樂理解和音樂審美。如果當天狀态有變,你也可以根據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狀态靈活選擇,我們相當于把技術和音樂性兩個方向都準備好了,雙線作戰,絕對是安全且加分的策略。”
師兄,你在開玩笑嗎?!現在臨時加一首作品,還要自己寫一段華彩出來?
顧梓聿心裡有一萬匹野馬仰天長嘯:就算莫紮特三不難,但人家好歹也是個正經的協奏曲,怎麼能說加就加呢?他最近真是忙得天昏地暗,即使把他一個人劈成十個也忙不過來啊!更何況他兩周之後就要去參加 HMUN 模聯大會了,杜若欽真是往死裡練他,他前幾天晚上做夢夢見自己一張嘴說的就是“the delegate of Polynesia thinks that…”,都已經是走火入魔了。
宋熙和看着眼前小師弟一臉崩潰的模樣,反而笑出聲來:“你梅紐因初賽的時候不是也有即興演奏?之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不是也用雙音和弦改編了整首《沉思》?再說了,又不是讓你直接拿着就上考場,我也會給你把關的,這首協奏曲結構清晰,旋律簡單,你有很大的創作空間,不會被過于複雜的旋律和節奏所限制,這一點上比起第四和第五小提琴協奏曲好多了。”
顧梓聿還沉浸在天崩地裂的情緒裡,宋熙和看了看表:“現在時間還早,你幹脆在這裡把第一樂章的華彩先構思一下。”
顧梓聿根本都來不及掙紮。
“快點,愣着幹嘛,給你時間還不珍惜。”宋熙和裝作沒看見小師弟那一臉糾結痛苦的表情,好整以暇地坐在哪兒,拿起了手邊的書看了起來。
顧梓聿欲哭無淚,迫于宋熙和的淫威又不敢多說些什麼,隻好一臉生無可戀地重新拿起琴,委委屈屈地擠着他那些為數不多的靈感,希望能有個精靈從天而降,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心情如此,拉出來的琴音自然也不可能輕快活潑到哪裡去。
宋熙和放下手裡的書,擡起頭來,清清淡淡地說:“不想現在想是嗎?茱莉亞那邊你是三月底的面試。現在是一月底,下周還有一次課,然後你就要去參加你那個模聯大會,一回來就是三月初了。你現在不準備,什麼時候準備?”
“這兩個學院給出的錄取名額都很少,競争者又很多,你雖然頂了個梅紐因大賽第一名的名頭,但你不是專業出身,沒有經曆他們那樣高強度的訓練,基礎上無論如何都會稍差一些。”
“你還記得郭震嗎?雖然那個女孩子比賽的時候是有些心思不純,但是她的技術旳确是很全面很完善,是,你有和樂隊合作的豐富經驗,但是這樣的機會,專業院校出來的學生隻會有更多;當然,你也有優勢,情感豐富細膩,但是相應的情感也需要相應的技術來表達,你當時拿獎,不意味着在技術上全面超過了第二名,隻能說,你的技術、情感、選曲,甚至服裝外貌,都恰合了評委的心意,這是天時地利人和的事,卻不代表着你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以有如此好運。”
“況且,你現在頂着這個名頭,如果沒有相應最好的表現,很容易讓對方老師的期望落空,這對你以後進校學習也不是一個好的開頭。”
得,這邊還在操心入學試,現在這句話就笃定自己能入學了,師兄對自己真是有信心啊。
“你的比賽視頻,他們應該看過很多次,初賽的巴赫無伴奏,你的理性的控制和結構的掌控還有樂句的呼吸感是有很好的展現的,決賽的四季,你的臨場處理和樂隊的配合也會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們就要利用這種思維定勢,避開和那些競争者的沖突,威尼亞夫斯基是在技巧和表達的平衡上做文章,而莫紮特是要展現你駕馭樂曲的能力,這種素質反而是很多人都缺乏的。”
好的,師兄說的都是對的,如有不對,請參照上一條。
顧梓聿無言,隻好吞下了滿腹的苦澀——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對師長的要求逆來順受,連反駁都省了。此刻,他重新從第一樂章的主旋律開始,慢慢延展開來,嘗試加入複調和聲,逐漸編織出一個變幻交錯的旋律網,音符從指尖淌出,最開始拘謹生澀,慢慢竟也流暢了起來。
宋熙和也沒有閑着,他從書架裡抽出一沓空白的五線譜紙,抄起鉛筆飛快地把顧梓聿拉出的旋律記錄下來,偶爾也在一些地方附上了自己改進的樂句。師兄弟兩人配合默契,還沒到半個小時,第一樂章的華彩樂段就已經初具雛形了。
顧梓聿停了停,有點猶豫不決地先瞟了宋熙和一眼,弓子在琴上微動,發出試探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這胡亂即興的質量如何,也對自己的成品沒有信心。
宋熙和倒是很直接,最後一個句子“刷刷刷”寫完,随口點評道:“可以了。回去看看我給你圈起來的這幾處,我的想法附在下面了,當然這對你來說隻是一個參考,主要是起到一個抛磚引玉的作用。你回去還得再想一個版本,回來我們對比選擇一下。”
“嗯。”顧梓聿點了點頭。
他此時已不再是不情願地被任務追着跑,而是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另一個華彩樂段也逐漸從腦海裡浮現,這串旋律仿佛是早已刻在他靈魂深處,隻等他從水底下拿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