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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候機室的等待時間并不算漫長,航班即将登機。學生們紛紛收起書本、作業和電子設備,安靜地跟在趙奇老師的後面,排隊等待着登機。一旁的旅客看到這群年輕學生,好奇地問道:“你們是出國去遊學的嗎?”
“不是的,我們是帶學生去參加比賽的。”趙奇老師忙不疊澄清——現如今教育機構借着“出國遊學”的幌子騙家長的錢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了,他生怕被誤會是那種“坑錢團”。
那旅客又指着顧梓聿背上的琴盒問:“你們是去參加音樂比賽啊?”
顧梓聿的琴盒顯然是個顯眼的物件:碳纖維材質,輕巧耐壓不變形,灰藍色微微帶點珠光,上面貼滿了各種貼紙,有金帆樂團和鹿城學生交響樂團的團徽,有顧梓聿曾參加過的音樂節和音樂會的宣傳标志和紀念貼紙,琳琅滿目,林林總總,一看即知是個藝術生。
來了。顧梓聿裝作沒聽見,微微低頭就跟着人流往前走。他甚至不用回頭,便能知道趙老師必定又在不悅地皺眉了。不容易啊,像他這麼在意自己儀容舉止的人,皺眉頭已經是很不滿的表現了。
他聽見了趙老師壓抑着不耐煩、又重頭開始科普模聯的聲音,“…這是這個學生的私人行為,與我們校方無關。我們是去參加模聯會議的,這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學術活動……”
不論趙奇是真心喜歡模聯,還是隻是為了借這個新興活動做出點成績以為晉身之階,他都算是盡職盡責地在向身邊每一個人推廣模聯,有時候甚至會有點安利過頭,看上去像個偏執的推銷員。
也許正是因為兩個人性格裡的都有那麼點“偏執”,趙奇特别喜歡溫儀,可杜若欽始終對溫儀無動于衷。這幾個月來,杜若欽把她的所有經驗和資源都傾注在顧梓聿身上,這種偏愛讓趙奇很不高興。顧梓聿本來就不是他挑的人,在趙奇看來,這個學生不如溫儀純粹,再加上從一些老師那裡聽到的傳聞,他更加認為顧梓聿是個來參加模聯隻是為了鍍金。
事實上,趙奇在這個社團裡基本上沒有話語權。他能力不行,在專業上沒有置喙的餘地,在學生中也沒有一呼百應的号召力。畢竟最開始這個社團就是由杜若欽一手建立的,趙奇在其中擔任的角色隻不過是名義上每個社團都必須配備的一個“指導老師”,沒有什麼實際的價值。他雖然不會故意去和杜若欽對着幹,但卻也早已不想忍受被架空的現狀。溫儀是他挑的人,水平高,人也聽話。因此,他躊躇滿志地,想要培養溫儀,将她推上杜若欽的位子。
而顧梓聿,此時就是這個擋路的絆腳石。
顧梓聿清楚趙奇對他的不滿從何而來,他相信杜若欽也一定心知肚明,但他們兩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畢竟他們都知道顧梓聿并不會久留的事實。不過,趙奇對此一無所知,也就免不了給顧梓聿點臉色看。
不過顧梓聿已經習慣了。他小心翼翼地避開每一次可能發生的争端,隻是不想給杜若欽惹麻煩。他明白,學姐不是怕事的人,他隻不過不想給學姐添麻煩,不願她把時間浪費在調節這種無謂的争執上,便能忍則忍。
他跟在前方的同學身後,沿着長長的廊橋緩步前行,踏入機艙。趙奇緊随其後,距離不遠不近,顧梓聿微微有些後心發麻,但他裝作不知,沒有回頭,快速放下琴盒,跟空姐商量:“Good evening! May I ask you a favor please? Would you please help me find a safe place for my violin?”
金發碧眼的空姐,哦不,空姨,非常自然地接過顧梓聿手裡的琴,放進了商務艙前艙壁的置物間。放好了琴之後,她還轉過來故作嚴肅地問道:“Is she a precious Stradivari? Sorry cuz we won’t insure her.”
幽默!顧梓聿笑出聲來:“Don’t worry madam,she isn’t a Guarneri either.”
然後他就看見空姨藍綠色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做出誇張的松口氣的動作,而身後也同時傳來趙老師不滿地一聲輕哼。
他恍若未覺,隻是微笑向空姐緻謝,随即安靜走向自己的座位——靠近緊急出口,一如既往,是他特意選的位置。
而趙奇則緊跟着走過過道,面色沉郁,眼神裡顯然有話要說。
果然,他在顧梓聿面前停下,站得筆直。
顧梓聿立刻起身:“趙老師,您有事兒找我?”
趙奇語氣淡漠卻鋒利:“你是我帶出來的學生,我有義務提醒你一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出來參加活動,本來就應該專心緻志,你帶琴出行,沒有提前報備就罷了;住宿方面你搞特殊,大家都住兩人間,甚至有幾天旅館床位緊張的時候住三人四人間,你卻全是單人單間,集體意識在哪兒?還有剛剛那一幕,空姐幫你放琴,看起來輕松,實則是你在占便宜,這樣子成何體統?你沒看到她那個臉色嗎?這可是國際航班,你這是把我們華納人的臉都丢盡了,贻笑大方啊!”
這…這一連串急風驟雨下來,打的顧梓聿是頭昏眼花。他想解釋,但在看到趙奇冷峻的臉龐後,又覺得沒有開口的必要。趙奇從一開始就對他持有偏見,理由與事實并無關系。他能說什麼呢?說練琴不會耽誤比賽嗎?說一人間的住宿全是自己出的錢,隻是不想在練琴的時候影響到别人嗎?說空姐剛剛隻是在和他開玩笑,詢問他的小提琴是否是價值連城的斯特拉迪瓦裡嗎?說随身帶小提琴上機本來就是通行的默認規則,隻有大型樂器才需要另行購買機票嗎?
旁邊的學生們都裝作沒聽見,交頭接耳地聊着别的,氣氛一時沉悶。顧梓聿沒半點掙紮,直接低頭,語氣誠懇:“對不起趙老師,是我考慮的不周全,您批評的都對,我以後注意。”
形勢比人強,不過是低頭認錯嘛,顧梓聿已經做得十分熟練了。
小小沖突很快就被顧梓聿抛到了腦後。飛機平穩飛行後,他戴上耳機,耳邊播放的是昨晚莫紮特的練習錄音,開始閉目養神。舷窗之外,飛機穿越過雲海,夕陽的光芒映在天邊,即使他閉着眼睛,也可以感覺到金紅色的光線照在眼皮上,恣意鮮活。
雖然周圍的噪音和空姐的穿梭着實有點吵,但他沉下心來,暫時屏蔽掉外界的雜音,在腦子裡推敲着已有的幾句旋律,嘗試着往下延伸。
最近,除了練琴和準備 HMUN 模聯大會,顧梓聿幾乎是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到莫紮特的華彩裡。除了當時靈感迸發,在師兄家完成的那一段,接下來的幾天,他确實沒什麼頭緒。
他深感壓力,但勤能補拙,就像寫珀利尼西亞的立場文件一樣,顧梓聿做足了案頭工作。他查閱了莫紮特協奏曲所有的華彩版本和各位名家的演奏錄像,也借閱了學和聲與對位的教材,用鉛筆在譜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自己想象的可能的變奏走向和和弦連接,然後再逐一演奏驗證,聽聽是否過渡自然。
華彩,既要表現技巧的華麗,又要保持樂曲的結構與和諧。他知道自己沒有經過科班訓練,因此沒有什麼自信,但無論如何,哪怕隻是一個句子、一個段落,他也要對自己筆下寫出來的東西負責。
他一個一個試過去:音程是否合适,旋律是否自然銜接,和聲是否支撐得住情緒。他一遍遍試奏,一遍遍錄音,随後回放、删改、重寫。有時候隻為一個小節的和弦進行,他能反複試十幾遍,然後又要推翻重來。
顧梓聿閉着眼睛,默默哼唱着已有的旋律,忽然在思維的某個交彙點上捕捉到了一絲靈光,在旋律主幹上做了一個五度上行的模進處理,下個句子呼之欲出。他立刻睜眼,拿出平闆和手寫筆,趁熱打鐵順着靈感把後面幾句接了下去,旋律像是順水而下的河流,越來越自然,越來越順暢。
“嗯,或許可以在這一段加入一些更複雜的和聲。”
他低聲自語着,筆尖下的,不再隻是音符的排列組合,更像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歌唱。音樂令他暫時地從世俗的紛擾中抽離出來,在私人的精神世界裡建起一座隻屬于他自己的堡壘。
在萬米高空中,他低頭寫譜,将自己真正熱愛的事物,一點點編織進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