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顧梓聿起了個大早,快速洗漱後喝了杯水,先拉了會兒音階。
昨天路上太冷,畢竟小提琴是木頭做的嘛,熱脹冷縮,他擔心萬一音柱出了什麼問題,按宋熙和說的,用羊絨圍巾把琴包裹得嚴嚴實實,再塞進琴盒裡,給琴保暖。果然今天琴拿出來的時候稍微調了調,音準就可以了。
拉音階時他卻走神了——說來也不能怪他,音階枯燥,練久了很容易形成肌肉記憶,就好像背乘法口訣表,“三四十二”脫口而出,你不會真的去想“三個四”加起來是不是等于“十二”。
音階練習的難點,就在于克服肌肉記憶,始終帶着敏銳的自我覺察不斷優化技巧:左手的獨立性和右手的運弓穩定性,換把位時的準确快速、還有音準,這都是恒久的難題。弓、弦、音箱和振動,簡單的幾個元素卻能變化出豐富濃郁的色彩,小提琴美麗音色的背後,是日耕不辍的練習和對自己的苛求。
但顯然今天,顧梓聿對自己沒那麼苛刻。
他隻練了一條降A大調音階——你也不能說他沒有追求,畢竟有四個降号呢!像姜明珺,她練音階就喜歡練升号,升号符合直覺,一般也就兩三個最多,她不喜歡自虐。
但你要說他有追求,也談不上:音階拉的粗糙,根本沒在意每個音強度和長度是否均等,音準也就大差不差地混過去了;琶音兩遍,三度六度雙音音階各兩遍,最後一遍的時候一個小時的鬧鐘正好響起,他就順勢收了弓,毫無心理負擔地把琴收起來。
今天就先這樣吧。顧梓聿自欺欺人地想:不是我不想好好練,而是我有朋友要見呢!
顧梓聿利索地穿上外套,帶上房卡下樓,在酒店對面的小面包店買了個金槍魚三明治和一杯紅漿果奶昔。他站在街口的寒風中,三兩口把早餐吃完,就踩着凍得發硬的路面往前走。不遠處就是圓形的黑色大“T”字牌——波城地鐵站的标志。
他拾級而下,快步走進地鐵口。
知道 HMUN 模聯大會在波城舉辦之後,他就有了這個念頭。方靈烨現在就在這座城市讀書。他輾轉從其他同學那裡問到了對方學校的位置和聯系方式。今天是星期五,方靈烨不出意外肯定還在學校上課的吧?他現在過去應該能碰上的吧?說不定還能一起吃個午飯?
顧梓聿完全沒有考慮過,像他這樣沒有提前和對方打過招呼、約定時間,完全憑着一廂情願的到訪究竟能不能成功。
不,他知道貿然造訪有多冒險,但内心深處怕被拒絕的恐懼完全抹殺了他提前聯系方靈烨的打算。誰能不怕被拒絕呢?尤其是在他們經曆過那麼多事情之後。
也許顧梓聿的潛意識裡已經選擇了聽天由命:如果運氣好,就能見上面,運氣不好沒見上,就下次再說。這樣一來,阻止他們倆見面的原因就是人力所無法掌控的客觀的“時間不巧”,而不是因為主觀上他倆之間的友誼走到了盡頭。
他這種說難聽點“優柔寡斷”、“聽天由命”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随了誰。
波城地鐵的車廂很短,設施因年代久遠而略顯陳舊,一列車隻有三節車廂,看起來很像是公共汽車。顧梓聿買了一張周票 ——攤下來比買單天的劃算——就上了搖搖晃晃的地鐵。
他搭的這條是紅線,一站之後換乘綠線,然後還要搭個公交,其實也可以步行,十五分鐘而已。
看起來不遠。
顧梓聿下意識點開了方靈烨的社交賬号,屏幕轉了半天沒有加載出來,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地鐵裡信号不行,索性收起手機戴上耳機,播放起自己的練習錄音。
其實,他再刷新也刷新不出什麼花來:方靈烨的頁面,已經很久沒有更新過了。
他們自中考之後,就再沒見過。
雖然彭昱中考過後也升入了本校的高中部,但他是屬于完全放下課業,一心貓在競賽組的,即便他倆同班,碰面的次數也少的可憐,更談不上什麼交流。顧梓聿實在心中有愧:若不是當時他退出了,去年的 NOI,彭昱無論如何都應該能拿一枚獎牌的。
至于傅堯,更是杳無音信。
他們曾經是那麼鐵的四人組啊。顧梓聿按了下車提示鍵,走在換乘的隧道裡,心卻不由得飄回了往昔。
他、傅堯、彭昱從小學就是同班,一起參加了八中的信息學競賽組。下課後,三個小小的身影混在一群高個頭的初中生裡,在八中食堂排隊打飯,格外顯眼。
彭昱一向腼腆,被人多看一眼就局促不安;傅堯則氣定神閑,完全不在意周圍人好奇的目光,但他很挑食,每次站在打菜窗口前就一副大人模樣地皺着眉頭,選了半天最後選了個白菜豆腐。吃飯的時候他也挑剔得很,你看他吃的慢條斯理,多半是嫌米硬,要不就是嫌米濕。
顧梓聿對吃的倒是不挑,食堂的菜他也覺得挺好吃,上課太耗費腦力了,他每次下課肚子都咕咕叫,餓到頭暈。風卷殘雲地掃完餐盤後,顧梓聿看着傅堯還在一顆米一顆米地挑着,盤子裡還剩一大堆,悄悄地對彭昱使眼色:“太浪費了”。
傅堯聽到了,但眼皮都沒掀一下,沒理他,照樣我行我素,繼續慢條斯理地一顆米一顆米地吃。
傅堯這人看起來好像脾氣溫和,其實很傲,有點像孔雀,生人勿進。不知道為什麼,顧梓聿從小就有點怵他,除了做題有不同意見會争上一争,畢竟傅堯至少是一個分對錯的人,但其他時候顧梓聿都下意識退讓。傅堯身上仿佛有種與生俱來不容置疑的氣場,明明都是年紀一般大的小蘿蔔丁,但他就好像是一群小家貓裡亂入的一隻小老虎,雖然牙還沒長全,可是身上已經有了那種唬人的氣味。
而方靈烨,是小升初那個暑假後加入的。
從第一天起,顧梓聿就意識到了,方靈烨在這上面的天分比他們都高得多,他非常聰明,思路非常清晰,任何問題,不管題面有多少種可能的方向,預設的條件有多誤導人,方靈烨都能在看破一切迷霧後,最終鎖定那個唯一正确的方向,他就好像有一種能提前預知正确答案的直覺,然後從答案開始往回倒推。
這絕對是一種超能力。顧梓聿自己的思路是很正統的:他見過的題型多,歸納總結後就能找到規律,然後把這些規律推而廣之,由此,任何未知的問題都可以用幾種已知的方法相互組合來解決。就像生産線,先生産出合乎标準的配件,再根據客戶的要求,從中選取合适的配件組裝在一起,得到最終的産品。
而這,也是大部分人的解題方法。
但方靈烨恰恰相反,他很神奇地,腦子裡完全沒有通用的方法論,而是針對每一道題,都想出一個為它度身定做的解題方案,在了解用戶需求後從頭開始,每一個配件都是唯一的、個性化的,這批配件彼此吻合,隻能組裝成一個特定的産品。而遇到其他客戶時,方靈烨又會設計出另一條全新的生産線,生産出一套全新的配件。
因此,他的解法精妙絕倫,卻不夠穩定。競賽有時間限制,有時他靈感一來勢如破竹,有時他明明知道答案該長什麼樣,卻推不回來。
方靈烨不僅腦子好用,人還特别有意思。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顧梓聿的腦海裡就跳出一隻調皮的猴子抓耳撓腮的形象。他從沒跟别人講過這個奇怪的比喻,隻把這個腦洞放在心裡,但每次看到方靈烨用那些跳脫又脫線的言行把傅堯噎得說不出話時,他總忍不住想笑,就好像看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猴子去撥弄小老虎的胡須,在老虎發飙前飛也似地逃走一樣,刺激又搞笑。
有了他在,隊裡就有了個活寶,大家打鬧成一片,集訓的時候,簡直是想象不到的快樂。
顧梓聿走出暖氣充足的地鐵車廂,手機地圖的語音導航在耳邊響起,他在波城的寒風中行走,冷冽的空氣被吸入鼻腔,被這寒意一激,很快他就鼻子一酸,眼前生理性地模糊起來:
他們曾經一起刷題、一起打球、一起玩“殺人遊戲”的日子就這樣一去不複返了,而當時豪言壯語說要拿團體金牌的宣言也恍若隔世。曾經的專業書、習題集他已經收到了書架最深處,而輔導老師宋美人送給他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他也不敢再翻開。
當初不講義氣先抛棄戰友的人是他,現在他再回頭,朋友還會停留在原處等他嗎?
地圖導航提示:“目的地即将到達。”?顧梓聿早上憑着一時沖動出發的勇氣,到現在已經被消磨殆盡。他翻出通訊錄裡那個從未撥出的号碼,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他閉着眼睛摁下了撥通鍵。
正在上課的方靈烨感覺到手機的振動,心下漏了一拍:除了來自媽媽的,他基本上很少會接到電話,畢竟在這裡認識他的人不多。同學之間一般都是通過社交網絡聯系,而各種水、電、郵局、超市促銷的通知不是通過短信就是郵箱。
此時這通電話響起,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是不是醫院裡的姐姐出了什麼事?他向老師示意,得到準許後才着急忙慌地跑到教室外頭,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号碼。
“Hello, this is Lingye speaking.” 方靈烨自報家門,電話那頭卻隻能聽到車水馬龍。
顧梓聿沒想到居然第一次撥電話就通了,此刻還處在有點發蒙的階段,直到聽見方靈烨那邊第二次“Hello”,才鼓足勇氣說:“靈烨,是我,顧梓聿,我就在你學校門口。”
方靈烨聽到這個曾經的“老大”的聲音,實實在在地愣了一下:他已經有多久沒和顧梓聿講過話了?他剛才說他在哪兒?在他的學校門口?
他在波城?
“你說你在哪兒?”方靈烨不信邪地再問了一遍。
“我在康拉德公立高中的校門口,這是你學校沒錯吧?”方靈烨沒有挂掉他的電話,顧梓聿之前被凍僵的腦子也活絡了一點,他甚至有心力開起了玩笑,“我來查你的崗,你沒逃課吧?”
“說什麼鬼話,”方靈烨有氣無力地吐槽了一句,“我還有十分鐘下課,我記得學校門口有家咖啡店,你先進去找個位置坐坐,我下課了就出來找你。”
“好,我在咖啡店等你,不見不散,你不來我不走…”聽到方靈烨沒拒絕他,顧梓聿的聲音明顯帶着壓不住的喜悅,還破天荒地耍起了嘴皮子。他甚至自己也沒意識到,這句帶着玩笑的“你不來我不走”,像極了他們當年約球時說的話。
電話那頭,方靈烨發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嘟哝聲,含糊地不知道是認了,還是嫌他煩,然後就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