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芽拿着一個精緻的楠木籠子,将死活不肯滿地亂跑的姜煐抓了進去。姜煐蹲在地上,耷拉着貓眼,用目光控訴裴頤之,被靜芽拎到了屋内窗前。
這個地方正對榻前座屏,靜芽請裴頤之在案前坐下,案上筆墨紙硯皆備好,擺着七八本約有三寸厚的典籍,一沓絹紙空空如也。
小朝儀擦着劍:“本宮聽聞你是青玄天師最得意的弟子,想必你對那些經書極其熟悉,你且把經書抄上九遍。日後本宮請你來,隻說是替本宮制香即可。”
裴頤之沉吟:“在下并不會制香。”
“你不如說你不會寫字。”小朝儀說,“翻開第一張絹紙,有本宮的字迹,模仿得八成像即可。”
“若在下拒絕殿下呢?”
小朝儀沉默片刻,微微一笑。
“建甯侯嫡子好勇氣,隻是,你一個沒落世家的遺腹子,又有何資格拒絕本宮呢?”她輕哼道,“如今裴宅隻有你母親柳氏一人,就算青玄天師稱你為國運降生,若你無法科考,又走投無路,該抱着你的美名去往何處呢?”
裴頤之神色清淺:“殿下所言直白。”
“再說,你的秘密癖好本宮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
裴頤之正抽出絹紙下的桃花箋,仔細看着上頭飄逸秀美的字迹,眉尖微動:“癖好?”
“沒事,你隻需好好替本宮完成這九遍經書,本宮會替你守口如瓶。”
裴頤之問:“殿下是說人偶之身?殿下……來過在下住處?”
“可不是本宮……咳,”小朝儀揚起劍,氣勢沖沖道,“本宮見多識廣,自然不會像你一樣藏這龌龊物,還讓其穿些醜衣裳,今日寫完便帶走,趕緊帶走!”
裴頤之膏順狼毫筆,回眸望了一眼蹲在窗前搖尾巴的姜煐,垂下頭慢慢抄書。
姜煐被他唇邊的笑弄得心裡毛毛的。
她年少不喜歡女紅刺繡,練琴也沒什麼耐心,最喜歡練劍騎馬,偶爾習畫下棋。看書由着人念,說是看着傷眼睛,後來皇家事變,她才重新念了好些兵書奇冊,撿回了看書的習慣。
如今她十四歲,正是傲氣之頂,根本不知道兩年後一切大變。哪會自己幹這些事?
姜煐眯着眼睛看裴頤之的身影,他正襟危坐,身如修竹,她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打起瞌睡,沒過多久便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她恍似聽見小朝儀問:“你的字竟這樣好?裴頤之,你還會些什麼?本宮真是喜歡極了。”
真話,假意。
她常說給裴頤之聽。
臨走時她睡得身上滾燙,被裴頤之抱回懷裡,聽見小朝儀說要去前殿見友人。裴頤之要回那人偶,小朝儀慢悠悠地晃了晃頭上步搖,說道:“好呀,可是下雨出門,容易弄濕鞋襪,本宮正煩着呢。你求求本宮,本宮心情一好,定是還你啦。”
她努力睜開眼睛,想看看裴頤之的反應,扛不住睡意,雙眸沉沉阖上。
到了夜間,她再度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回到人偶之身上,身軀酸軟,兩手無力。裴頤之頭正頸直,下颌微收,正在蒲團上盤坐。
他面容平靜悠遠,看上去心無雜念,姜煐嘶了一聲,掙紮着拍拍他的手,打斷他均勻緩柔的呼吸。
“裴頤之,裴頤之?”
他呼吸一滞,慢慢睜開眼,眸中情緒幽靜深長。
姜煐呼吸急促:“我、我難受。”
裴頤之這才垂眸,伸手探她的脈搏,沉思片刻,從懷中掏出一方細細的紅繩,套在她的手腕上。
紅繩由六股編成,中間托着一顆桃木圓珠,她仔細一看,上頭刻着一個小小的裴字。
看字迹,是裴頤之的手筆。
這根紅線剛套牢,姜煐胸口重壓和軀體酸澀之感消去不少,她呆看了紅繩半晌,問:“這是定情信物?”
裴頤之手指一僵:“不是。是人偶留名,便于道法維系,不叫你随意脫身。”
“你這麼快便找到法子了?比宮裡請來跳大神的靠譜多了。”姜煐問,“你回來前真求我了?”
“算是。”
“算是是什麼意思,你當真看不出?”
“看不出什麼?”
姜煐言笑晏晏:“看不出我愛欺負你?”
裴頤之抿唇不語。
夜裡更深露重,他端來溫水讓姜煐洗漱,自己用一盆冷水打發了,把琴案挪開,鋪了被褥,把床讓給姜煐。
他彬彬有禮,讨人喜歡。姜煐躺在床上,摸到手上的紅繩,覺得手指心口都發燙。
她身上蓋着的被褥換了一套,傳來淡淡的蘭香氣,和她婚後聞見的一模一樣。她忽而想起和離那日,他清冷卓絕的身姿在簌簌雨聲竹鳴中更顯孤高。
她問他可有要事,他搖搖頭,淡道,雨大風急,臣是來接帝姬的。
她笑道,裴卿,本宮自有轎辇,足以遮風避雨,你若真替本宮着想,為何不看看你手中書信?
他微怔,在雨裡和她對視,她不待他說完話便不回頭地步入轎辇。
轎辇穿過雨簾,與他擦身而過,他的影子在宮牆上映出長長一道濕印,就像今日支摘窗上的陰雲。
姜煐知道他會看見什麼,他手裡的和離書是她親自所書:
“……凡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結緣。今非秋扇見捐,乃二心不同,難歸一意。願此别離,各生歡喜。”
真意,假話。
姜煐從床上下來,墨染的發滑落于臀上,靜靜地看着地上的影子。她能夠聞見被褥上蘭香所在,她掀開被褥一角,就像大婚那日平靜地上了床榻。
當時裴頤之心如擂鼓,她觸碰到了他的心跳。
而如今,裴頤之不似當日含笑,而是僵着身子,側過身,挪開了去。
姜煐的聲音在滂沱大雨中更顯迷離:“裴頤之,我睡不着。”她拽住他衣服,捏住一點,輕輕轉。
裴頤之長指拉回自己的後背的衣服,遮住肩膀:“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可我不是十四歲的朝儀帝姬,是你的妻。”她帶着一點本能惡劣的戲弄,一點勢在必得的笃定和自己都探究不清的真心,素白的手一點點撫過,紅繩壓在他墨黑的發上,一黑一紅一白,猶如雨中精怪,柔柔纏住他的肩膀,悄悄問,“裴郎當真不喜歡我了?”
她滿意地看見他耳珠轉為绯紅,悶聲而笑。
裴頤之抿着唇,長睫微顫,眸光漏出幾分無措的純情,手掌虛虛攏在枕旁。
姜煐把下巴擱在他肩頭,呼吸相聞間,聽他問:“婚後……殿下也這樣欺負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