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煐對回到小狸奴身上這樁事覺其理所當然,而又無可奈何。
勿言她再識裴頤之,亦再識己也。
姜煐從裴頤之的木盒子裡扒拉出來,撇去狸奴一動不動的死氣,伸展着優美的貓手貓腳。
她毛茸茸的爪子于鋪滿月光的地上交替行動,快步跳上裴頤之的床,找準裴頤之的脖頸窩,揣着手蹲下。
少年清隽的面容上滿是鬼畫符,左眼上一個大圈,右眼一個王八,高挺的鼻梁下畫着兩道金魚胡須,下巴處畫上黑坨坨。
唯有眉間留下一朵水墨海棠,瓣瓣分明,似有暗香浮動。
姜煐擡起貓手,軟軟的粉肉墊踩在海棠花上,忽而一抖。肉墊上沾着些許墨迹,她嫌棄地盡數抹在裴頤之衣領上,爾後盯着自己的肉墊,狠狠捶了裴頤之一貓手。
還睡!
還睡!
裴頤之一動不動,睡姿極其規矩。姜煐氣呼呼地哼唧,喵言喵語不堪入耳,耳朵無奈往後耷拉,怒其不争地跳到書桌上,用已經髒了的小貓爪子沾着墨,歪歪扭扭地寫着字:
起來(來的點撇俱是梅花印)去找朝儀。
姜煐美滋滋寫完,卻不曾想自己後腳把先前寫的字都踩花了,滿紙梅花開。她本能甩毛抖爪,跳到琴案上,大尾巴碰掉了筆筒,弄污了琴弦,一路丁零當啷變成拆家現場。
姜煐疑惑垂頭看着骨碌骨碌停在腳邊的筆,尾巴高高翹起來,叼着紙小跑回裴頤之身上。
她要确保裴頤之一醒來便可看見這樣東西。
她将紙張蓋在裴頤之臉龐上,呼噜呼噜眯着眼,被身下的體溫熨帖着,感到十分舒服。
星夜流轉,東方将白。
裴頤之無垠睡夢中總覺得不舒暢。
于數以萬計的碎片中,他窺見一段段夢之虛影,瞥見一身素淨的女子靜靜伫立,雙手合十,再如筆墨遇水轉瞬即逝。
他聽見雨聲。淅淅瀝瀝,料得喂飽了屋外春蘭。
隻是……呼吸不暢,猶若絲絹縛臉。
他緩緩睜開眼睛,扯下臉上紙張,看見一堆小狸奴腳印。而始作俑者滿身都是墨汁,正趴在他心口睡得正香。
裴頤之撐着額角瞧了眼絹紙上的字迹,又垂下頭看着小狸奴,淺淡似水的眸光清明透徹,未經任何修飾。
徹夜酒氣不散,裴頤之皺着眉打開支摘窗,悶悶雨聲頓如珠落棋盤。
半晌後,他沐浴歸來,臉上已經幹幹淨淨,半濕墨發以玉簪半绾,青色道袍兩袖于風中獵獵,風姿卓然。他将窗外兩株蘭花移入室内,端上一盆溫水放于面盆架上,緊接着,把床上貪睡的小狸奴抱來,輕輕放入溫水中。
姜煐就是在這時醒來的。
她小短手一撲騰,喵的一聲瞪大眼睛,大尾巴差點甩到裴頤之身上。裴頤之握住她兩手,身子往後退,仔細檢視一圈發現沒有墨迹,方才把遺漏的尾巴塞到面盆裡。
“喵嗷!喵嗚,嗚嗷!”
姜煐叫得撕心裂肺,裴頤之壓根兒不管,仍舊給她沐浴。
“太髒了。”他說。
奈何姜煐說不了話,又沒辦法掙紮出他的五指山,隻能幹瞪着他。
“你想要我去尋從前的你,可是因為人偶之身?”裴頤之輕柔話語誘她目光直視,他說,“你隻需點頭或搖頭即可。”
姜煐認命地點點頭。
“依殿下看,人偶之身可會被毀損?”
姜煐據理力争地喵叫,她還沒那麼無聊吧!
她甩甩耳朵,把身上的水甩到裴頤之身上,看見他清明的眸色略微一深,似有不悅,感到開心極了。
不過,不待春深的風驅散悶熱,靜芽便在外恭候了。
“裴家郎君,我家殿下有請。”
裴頤之慢悠悠給姜煐擦幹淨身子,唇邊留着一抹極淺淡的笑:“這位娘子,不知殿下可有要事?”
“郎君折煞奴婢了,喚奴婢靜芽即可。”靜芽卻是不卑不亢道,“殿下有雨日頭疼的毛病,治了好些時日,找了好些名醫都無濟于事。在道宮中聽聞郎君對制香頗有研究,請郎君垂顧,制一味香來。”
裴頤之盯着姜煐,姜煐被他洗得幹幹淨淨,不知為何,被他目光所視頓覺無處遁形。
“喵。”姜煐貓手忍不住拍他。
去啊!
裴頤之當即說:“稍候片刻。”
姜煐何嘗不知道制香是個名頭上的幌子?可她需要小朝儀和裴頤之能多見見面,也需要那具人偶身。
靜芽撐着油紙傘在前頭帶路,潮濕的水汽打濕了她裴頤之青色的道袍和姜煐柔軟的毛發。她無意怪罪這銀竹滴星,蹲在裴頤之懷中,越過月亮門,穿過抄手遊廊,任他遊刃有餘,從容不迫的邁進小朝儀的院中。
未見人影,隻聽清脆如雨的嬌俏女聲從幕簾後傳來:“呀,是誰來了?”
裴頤之朗聲撥開靡靡潮氣:“請殿下安。”
小朝儀似漫不經心道:“你是何人,為何給本宮請安?”
“在下裴頤之。”
小朝儀銀鈴般笑道:“大聲些,雨聲亂了,本宮聽不清呢。”
裴頤之已然知曉是戲弄,和她對視。
“喵。”
姜煐滿眼無辜。
裴頤之捏了捏姜煐的小貓手:“在下帶着狸奴給殿下賠罪。”
姜煐腦中警鈴大作,裴頤之!這男人竟然把她推出來!
屋裡倏爾傳來懶洋洋的腳步聲,小朝儀隔着輕幔袅袅婷婷走來。她手中寒光一閃,一柄長劍撩起門前輕幔,芙蓉臉半遮半露,杏眼中好奇極為直白,似雨濕人衣,留有痕迹。
“既然是賠罪,便由本宮說了算。”
裴頤之面色不動:“自然。”
小朝儀揚起笑,唯有長劍逼人,停在姜煐的肉墊子前:“你把它放在門前。”
“殿下怕貓?”
小朝儀詭異地停頓片刻:“是讨厭,不是怕。你莫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