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着紙條慢悠悠行至窗前,見裴頤之正揮筆而下。
他面上绯紅褪得幹幹淨淨,滿目從容淡然,又成了平日裡那個清冷似玉的如圭君子。寫的是行雲流水,端的是蘭竹之姿。
裴頤之餘光瞥至她身影,落墨再寫,把幾封信箋分裝包好,開門遞給同心。
同心福身退下。姜煐擡眸瞧他,他卻避開,隻身往裡去了。
姜煐沒忍住對他道:“裴郎病好了?”
裴頤之含着笑:“聽聞殿下昨夜親自熬夜,功效極佳,多謝殿下。”
分明是親眼所見,如何是“聽聞”?姜煐跨步進去,見他回到桌前,整理繁雜書信,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與他大眼瞪小眼,由他裝瘋賣傻。
“殿下有要事?”
有要事。
一則,裴頤之由何裝不知道?
二則,裴頤之裝不知道為何?
姜煐伸手,把程廷字條擱在桌上:“裴郎方才給了小公爺回複?”
“正是。”
“那其餘的信都是什麼?”
“給我阿娘的信,給師傅的信,還有……”他眉尖攢動,笑道,“在下安守本分,請殿下放心。”
姜煐靜靜地看着他,不作言語。
裴頤之從抽屜中拿出一封信,遞給她:“但有一事,要和殿下禀報。梁晗來信,千山圍獵推遲至七日後,望你我耐心等待。”
七日後?
姜煐接來一看,果真是梁晗筆迹,字字懇切。
“殿下當日與明安郡主提起過住在此?”
“怎麼可能。”她見裴頤之視線快速掠過她,收了收語氣,“未曾提起過。”
裴頤之淡笑:“那為何明安郡主笃定殿下在此處?”
姜煐張了張唇,眉目冷淡下來,抿唇道:“裴郎想說什麼?”
裴頤之不賣關子,抽出另一張信,姜煐匆匆看過,是青玄天師的筆觸。
剛開始不過是簡單的課業交流。随後是青玄天師的蒼茫感慨。姜煐知曉裴頤之是他的愛徒,書信交流常有必是正常,看上去與一般寒暄别無不同。
然則在信末尾,卻書:朝儀帝姬夜行雍州。四爻。
姜煐習經不精,未看明白這行字的内要。她問道:“何為四爻?”
裴頤之沉吟:“四爻變卦,夜出旦星。與我所算無異。我曾說過,時命隻需一瞬,卻是翻天覆地。”
姜煐蹙眉:“裴郎真的想讓我聽懂麼?”她說:“裴郎忘了,經書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全都是你抄的麼?”
裴頤之輕笑:“是。”
“我隻問你,四爻好還是不好?”
裴頤之道:“不可謂好不好。但此處有艱難,殿下謹慎為好。”
姜煐道:“當夜裴郎蔔卦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前幾日新蔔之卦象,所卦之事與那日不同。”
“那你們算的是什麼?”
裴頤之收了笑,說道:“師傅所指朝儀帝姬,乃十四歲的小朝儀。”
姜煐如聞白日雷聲,一時未反應過來。
小朝儀怎會過來?
“竟然夜裡從玉清宮出來……”姜煐呐呐道,“怎會?”
她未想明白。她不應該有這段經曆。
可所有細小事件一件連着一件都有了變化,讓她更加笃定一切事物将有不同走向。
裴頤之問:“殿下何以從玉清宮出?”他語氣平淡如水,一絲波動都沒有,僅是訴說其意,“是雍親王,世子,還是梁晗?”
“梁晗不會。”
“殿下為何如此信任她?殿下要救她,可她并不急着走。千山圍獵一拖再拖。玄盛亦不着急。”裴頤之道,“殿下心急。急生變,變生亂,殿下的刀不能斬盡萬人,卻能割斷心弦,遭到反噬。”
她沉默。
“殿下無須着急。”
姜煐歎氣:“如何不急,我貿然回到十年前,雖寄身于人偶,但近日頗覺困頓,總是一晃就睡了。大景宮中二年内暫不會生變,現下唯二心結……”
就發生在她眼下,短期看更好解決。
一是對梁晗見死不救。
二是裴頤之……
他道:“千舉萬變,其道一也。”
“裴郎覺得最後一切都不會改變?”
“命向、天道從不變。”裴頤之握住她的手,“可殿下能掌握時機,正如殿下來到這裡。”
他白皙長指溫如暖玉,較昨夜微涼,可仍舊讨喜。裴頤之是在安慰她麼?
她雖高興不起來,可冥冥之中有什麼逐步串聯,讓她不得不回顧審視。她看着紅線上即刻抽離的手,出聲詢問:“裴郎今日假裝無事發生,也是在掌握時機麼?”
他側過臉,雙眸如籠着遠山霧氣一般,微微迷蒙。“昨夜、昨夜我醉了……有許多話本不該說出口。就算我與殿下來日是……夫妻,現在也還未到時候。”
他抿了抿唇,不再言語,如夜色般的沉默無邊蔓延,壓得人喘不過氣。
姜煐微微咬唇,不知該作何回應。
裴頤之黑眸溫柔,語調低醇得幾近纏綿:“我有錯。我對殿下心有逾矩。是我心急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