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霍琅也是以同樣的目光盯住“待宰羔羊”,皇後胞弟孟校尉,她記憶猶新。
陛下心血來潮,欲觀箭術比試,親自從随行之人中挑選十位勇士,下令一個時辰内,誰獵物數目最多,便為今秋野圍魁首,賜黃金百兩。
俞沅之站在衆位官家閨秀最外側,形單影隻,無人可話,見旁時而竊竊私語,好不熱鬧,她沒法子,唯有将視線落在那場比試之上,消磨時光。
孟校尉約莫三十餘歲,膀大腰圓,身強力壯,他素擅圍獵,對魁首之位十拿九穩,出發前甚至口出豪言:“鹿現捕鹿,熊現收熊。”
引得喝彩連連,震耳欲聾。
但當他滿頭污穢,面色慘白,從林場倉皇馳馬奔出時,衆人驚慌咆叫,場面亂成一團,禦前侍衛紛紛拔刀護駕。
突然,孟校尉左肩一挺,目若死魚,猩血順口邊噴流,栽歪着墜于疾行馬下,雙腿三抖蹬地,激起少許土灰,随而紋絲不動,僅留背部那支利箭直穿心口,傲然挺拔。
而在他身後拉弓之人,連姿勢都懶得隐藏。
俞沅之擡眸,剛好與其對視,每每憶及霍琅那刻目光,都會不寒而栗。
“臣擔憂孟校尉神志不清,傷及陛下,故而未經思量,出手制止。”
他的解釋簡潔明了,并非錯殺,是護駕。
更有士兵出言作證,稱孟校尉在捕獵時遭虎襲,腦後受創,蒙驚過度,方才奔逃而出。
天家獵場,何來猛虎?若遇山王,安能脫身?
皇後雙目赤紅,撲向弟弟屍身痛哭流涕,隻恨不能殺了霍琅,她才不信如此托辭。偏生負責此次行獵安全之人,正是孟校尉本人,唯有打落牙齒和血吞,倘若追根究底,恐怕背上守衛不利,甚至行刺君主之罪,豈非禍及滿門!
他是故意的。
俞沅之也是這樣認為。
因為霍琅在射中目标後,唇角漾起一抹輕傲嘲諷,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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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匕首滑落,她被铮淙聲響拉回現實,額頭已然浸出一層薄汗,順勢坐在地上,手臂發抖,撐住身體迅速後挪,直至脊背緊靠岩石。
男子再度昏厥,比方才更沉,這一次瞧得清楚,霍琅的下巴,手腕,傷痕斑駁,胸口至腰間血漬幹涸,因被衣衫所遮,無法準确辨認受損位置。
來山洞原是打算儲好幹糧,帶阿娘藏于此地避難的。
太險!幹脆連夜逃離,免得遭其殺戮,徒增兩世冤魂。
俞沅之屏氣凝神,向外磨蹭,在膝蓋尚未癱軟之際,摸爬到洞口,随後一溜煙奔向來時路,但剛踏出險林,腳步一滞,自己的布包還留在馬旁呢!
“當家的,我心裡總是不托底,對方什麼來頭,出手竟這樣大方?”
她本打算返回去拿,耳邊卻飄來劉大嬸兒媳的聲音,下意識想問聲好,卻在大嬸兒子說話時,立刻側身避于樹後。
“人家是襄京大戶,還能诓騙你不成?”
襄京?
“啞巴母女究竟得罪了誰,若要人,為何不趕着接走,浪費銀子讓咱們好好看着,這不是傻嗎?”
“少磨叨,盯緊些,若跑了明年鎮上新宅子可就沒影了!”
夫妻倆肩扛鋤頭漸行漸遠,俞沅之雙腿猶如綁着千斤石塊,杵在原地不動,國公府竟暗中布下了眼線!縱使躲上十天半月,也同樣會被察覺行蹤,說不定除了劉家夫妻,還有更多報信人避于暗處,層出不窮。
她不禁打了個冷顫,目光遊離,重活一世,絕不拱手而降,與其毀在羅家與徐鄞手中,不如死裡求生,險博一條後路。
俞沅之竭力平複心緒,俯身盯住荒地幾绺雜草野花,緩緩吐出氣息,斟酌片刻後,毅然起身奔回村子。
當再遇那匹駿馬時,她正左攬剪刀麻布,右端破爛瓷碗,氣喘籲籲向洞内折騰。
豬油,松香與黃蠟,熬化濾滓,是村裡跛腳郎中用作外傷祛痛的老法子,她向其讨了個碗底,再從竹箱裡尋塊幹淨麻布一道帶來。
男子雙目緊閉,唇色泛白,手腕那處深痕似有開裂,隐約能窺見肉色,用剪刀将其右胸口衣裳裁開,一處血洞觸目驚心,且伴随他的呼吸,四周尚在溢流少許猩紅,伸手探了探腰間,未發現類似傷口。
俞沅之專心緻志灑勻棕黃藥末,再将其費力擡起,靠在壁上,用麻布繞紮止血,過程瞧着都疼,好在人無意識,少些掙紮。
拖動霍琅時,一塊玉佩蓦地滾落在地。
半掌大小呈方圓形,質地溫潤,應屬上乘,雕琢為山海式樣,實乃罕見,擦掉表層血污,隐約可辨最下方刻有淺淺的契文“恒”字,此乃恒國國符。
忽然,砰一聲,剪刀從碗中翻墜,她循聲望去,恐慌感自頭頂蔓延開來。
本是要撿起還給他的……
霍琅此刻已睜開雙眸,兩道極具戾氣的目光與她的視線瞬間交彙。
俞沅之的喉嚨仿佛被厲鬼掐住,吐字艱難,指尖不住地哆嗦,攤開掌心:“掉……掉了。”
莫不如不救!
這回不僅救命稻草砸了,保不齊真會被稻草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