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之人但凡小過均一笑置之,大過薄懲,以勸導為主,最不濟罰俸。
在位多年,處置最嚴厲的,莫過于謝貴妃所涉巫蠱事件,太後雷霆震怒,皇後暴跳如雷,朝臣紛紛上書參奏,他不敢不罰。
據聞被幽禁王府那些年,陛下幾乎夜夜以淚伴眠,留下夢魇症候,縱使朝堂上,太後與皇後兩派紛争不斷,他除了勸和起不到任何作用。
既不願奪權嫡母,也不願苛刻發妻。
不想,也的确做不到。
俞沅之無奈搖頭,過從慈悲的帝王,換言之軟弱不堪,一國之君的擔子,肩抗不起。
她收回感慨,打開石桌上的紫匣,七皇子練箭總會磨傷手掌,雖說這幾日好多了,卻也需備全以防意外。
東風輕卷,斜陽熔金,角樓外斷霞魚尾。
一道玄衣身影從拱門處闊步至涼亭,男子踏上青階,坐在微燙的石椅上。
但未等到那句熟悉的話。
“怎麼不問好了?”他道。
俞沅之在霍琅提醒她做鹹點時,已有新籌劃,或許對方并沒有那樣小氣,定要殺了她滅口,隻要絕口不提玉佩,一問三不知不就得了,自己不應心虛引其懷疑。
若他願透露更多訊息,讓她赢得七皇子信賴,可謂意外之喜。
“将軍不願聽,所以就不說了。”
免得再被他嘲諷隻會這四個字。
霍琅垂眸未應,左手搭在膝蓋上,右手順勢放在石桌上。
“您的手……受傷了?”
她留意到,先前男子手腕内側傷口已然結痂,但右掌心卻有道新血痕,像是撐弓所緻。
霍琅低頭,輕噢一聲:“習慣了。”
“您不去包紮一下嗎?若感染可要怎麼辦。”
他左右晃了晃手掌:“月底得空,我再請大夫過府。”
月底……
那應該就好了。
俞沅之還想試探些太後與七皇子的禁忌,思量再三小聲道:“将軍若不嫌棄,我這裡有為七皇子備下的止血藥散,可以幫您上一些,如果嚴重了,您再尋太醫來瞧,不知可好?”
霍琅擡眸:“會太麻煩嗎?”
此人何時變得這麼客氣了!
被鬼附身了?
她緊張地握住藥瓶,磕磕巴巴道:“不……不麻煩。”
男子未多言,伸出手臂,攤開掌心。
“可能會有些刺痛,您盡量忍着些。”
她将消寒膏一點點塗抹在傷口上。
因常年練武之故,霍琅的手掌寬大,卻略有粗糙,隐約可見指間,虎口,掌沿布有薄繭,還有些淡淡劃印。
身上也是,雖然輪廓健壯緊實,但後背有重傷留下的疤痕,深淺不一,令人觸目驚心。
奇怪,他不是天之驕子,戰無不勝嗎?沒聽說在戰場上,受過這麼多傷。
塗好藥膏,她俯身輕輕吹,從小阿娘就是這樣為自己上藥的,能減緩痛楚。
霍琅被柔軟呼吸拂得心尖癢癢的,喉結輕滾,墨眸瞥了一眼認真抹藥的人,立刻垂下眼簾。
“好了,帛帕綁好後,您盡量不要沾水。”
他眉頭微皺:“别叫您。”
“什麼?”俞沅之發懵看向男子。
“我看起來已至耄耋之年了嗎?要你如此敬重?”
她本想解釋,敬重與年齡何幹,明明與身份有關。
未料霍琅不待回應,收回已包紮完好的右手,低頭摸了摸掌心:“叫名字。”
“還是……叫霍将軍吧。”她小聲回道。
俞沅之記得徐鄞曾向府中門客提過,不要直呼霍琅姓名。
據傳他曾将皇後派系内某位副将,一拳打得手臂脫臼,緣故竟是那人吃醉酒,當街直呼其名,雖說極大可能是為傷人随意尋個借口,但……
她不自覺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可不想脫臼。
霍琅并未注意俞沅之此刻動作,還沉浸在欣賞包紮手法之中,那天,她大概也是如此小心翼翼,為他解開衣裳上藥,頗具膽量。
“羅家的神仙妹妹,你怎麼在這兒啊!”
陌生又熟悉的稱呼,順聲源方向看去,紅衣少年正笑眯眯向涼亭走來。
是徐慕,那位尊貴的二王府世子。
霍琅眼中暖意乍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格外冷戾的眸色。
世子幾步跨上台階,搖着一把麒麟圖折扇,語氣輕快道:“聽說你病了好幾日,我還擔心呢,哪裡料到再去羅國公府,就沒見着人影了,我送的特産你吃了沒?尤其是那份杏幹,是用特殊蜂蜜泡過曬幹,滋味可甜了。”
徐慕眉飛色舞,仿若遇到舊友。
然而俞沅之與他不過一面之緣,甚至都談不上認識。
“呦,還有人在。”世子頓了頓,唇角彎彎向她身後瞥了一眼,饒有興緻續道,“這王校尉向來精神抖擻,活蹦亂跳的,怪不得告病假還能攜妻女出遊,霍将軍代他授藝,未免太委屈了些。”
單論立場,這兩個人是對立方。
徐慕見霍琅不應聲,走到他對面石凳,翩然落座:“霍将軍,咱們可是好久不見了,全襄京城百姓都曉得,将軍正直無私,不近女色,就連府中園裡的螞蟻,那都得是公的,您一個柳下惠,躲在這兒與我沅妹妹聊什麼呢?”
世子的稱呼變了……
從羅家妹妹,變為沅妹妹。
他曉得她名字,也曉得如今情狀。
霍琅寒冰似的眸子掃過面前人,俞沅之站在旁邊都不由得屏住呼吸。
世子卻毫不在乎,斜睨男子掌心傷痕,得意地擡起下巴譏諷道:“将軍本事怎麼還越活越退步了?曾經連續拉弓重射三十日,都不曾受半分傷,教幾個小公子……至于這副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