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地磚暴曬在日光下,滾燙泛白,徐鄞感覺不到丁點溫熱,他渾身冰涼,五髒六腑被痛楚緊緊包裹,血氣逆湧,幾乎是拼盡全力方才追得上前人腳步。
女子駐足,卻未轉身。
他将手臂背于身後,用力地握拳,緩步靠近:“宮中多有貴人往來,不經意會身陷囹圄,還是早些回府去。”
痛得脖頸青筋凸起,聲音卻格外平靜。
俞沅之脊背挺得筆直,微風輕卷發尾,沉默未應。
“那日馬場,俞姑娘……卓荦英姿……”
徐鄞話未說完,喉嚨幹癢難抑,咳嗽不止。雖被釋放,但長達兩年幽禁,且日日跪在院中一個時辰反思己過,元氣消耗過甚,又為早日恢複私下進服猛藥,反沖其身。
他面色脹紅,大汗淋漓。
俞沅之回頭看向男子,頗感滑稽:“您那是欣賞馬。”
初學者何來英姿,怪不得紛傳他對馬背上的羅羨仙一見鐘情,弄了半日這厮是有獨特喜好。
徐鄞:“……”
女子果斷走遠,徐鄞伫立未言,良久,嘴角微微彎起,感到熱風撲臉,他擡手觸碰,手指發麻。
晌午過後,俞沅之如常陪同七皇子習騎,霍琅這位嚴師破天荒遲到一刻鐘,且直至散學,除馬術要領未多說半個字。
她換好衣衫,站在後殿院内等七皇子,少年常服袖口被豁出道裂紋,需回寝宮取新。
臨近七月,盛暑燥熱,曬在日頭下難免浸汗,俞沅之尋了塊樹蔭遮陽,時而輕微扭腰,時而捶捶雙腿,騎馬固然有趣,酸痛卻也準時找上四肢,昨夜她睡得極沉,竟連夢都沒有做。
霍琅踏進院子時,她正在打哈欠。
還是困。
面對劉氏貴女,惡鬼徐鄞,她渾身緊繃,不肯放松,眼下确是乏了。
男子瞧了會兒,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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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娘娘,妾身瞧着縣主有幾分像您年輕時的模樣,真不愧是皇家後代,華貴大方。”越國公夫人幾杯酒水入腹,臉孔光澤潤紅,嗓音也大了起來。
太後于永壽殿設宴,座上賓除丞相夫人,越國公夫人,淑妃,三位貴女,尚有七皇子與霍琅。
劉氏女滿臉怨氣,躲在角落不作聲,她被皇後嚴厲申斥,跪得膝蓋都腫了,縣主與周氏女則坐在兩位夫人身邊。
“周姑娘父親乃朝中最有學識之人,不知周姑娘可讀過些什麼書?”
周氏女道:“回丞相夫人,臣女與兄長一同受教,兄長所讀,臣女盡同。”
丞相夫人眼神一亮,欣慰道:“如此才女,實在難得,周大人教導有方。”
席間,王公公哎呦一聲,碎步至七皇子身邊,将人從後扶住,少年吃多了甜釀,略顯醉意,太後當即揮手,命太監将殿下送回寝宮。
霍琅手持酒杯,無意周遭喧嚣,轉頭看向窗外樹影,下午那人左晃右晃,哈欠連天的可愛模樣在他腦海中驅之不散。
此刻,她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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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字。
昏睡半個時辰後,俞沅之強迫自己清醒,沐浴更衣。
太後賞賜羅裙華貴,若現于人前必遭非議,所以日常還是穿戴舊時衣衫,浣洗未幹,便搭上寝衣。
好在夜裡不涼,料子薄些也不會染風寒。
桌上香燭正燃,她将窗子推開透氣,提筆給阿娘書信。
阿娘:
今騎技漸漲,日有進益。
平安結放置枕畔,無夢無憂。
再過十日乃娘生辰,沅沅思過甚,日夜盼得相見,祈母保重,安康莫移。
晌午吃多茶點,覺白胖少許,娘勿笑,常言民以食為天,此乃頭等大事……
俞沅之邊寫邊抿唇,偶有蹙眉,偶有歡喜,偶有失落,筆尖觸及阿娘去年生辰時,回憶湧上心頭,不免雙眸泛霧。
嘀嗒。
沾糊了墨迹。
她忙捧起信紙吹了吹,但下刻,再度啞然。
信總歸要燒掉,糊與不糊又有什麼要緊。
去年阿娘生辰,恰逢暴雨,她心中不安,不願阿娘上山采菇,卻怎麼都攔不住,母女倆為此起了龃龉,那日她惱了整天,連晚膳都沒有做。阿娘夜裡回來渾身被雨澆透,見女兒賭氣,小心翼翼拽住衣袖,從懷裡掏出小袋栗子塞進她的手中,雖有些涼了,卻一點都沒濕。
俞沅之回眸,見阿娘無奈地笑,頓時泣不成聲,撲在娘懷裡。
她喜歡栗子,鎮上唯有一家鋪子賣,但總會早早售空,天氣好時,阿娘搶不過旁人。
倘若上輩子能預料前路,她定然不會任性發脾氣!重生以來,俞沅之甚少落淚,現下卻難以自抑,一顆顆淚珠砸碎在手腕内側。
良久,她恍惚窺見樹影晃動,以為風起,抹抹眼睛欲起身關窗,但靠近窗子,并無絲毫涼意。
“眼花了麼……”
俞沅之喃喃自語,重新落座趴在桌邊,手指捏住信紙邊緣,遲遲舍不得距燭火太近。
寂然無聲,院中漆黑一團,半盞燈籠都尋不到,而緊靠窗子的地方,某人背倚石牆,抱臂仰頭,一雙冷冽眸子裡,映出幾分心疼。
樹影靜止。
七皇子興高采烈揣着兩個檀木馬雕來找女子,未料在永壽殿大門口撞上小表舅。
得知少年意圖,霍琅斷然相阻,不由分說,命人将其原路“送”回。
她的衣裳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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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魏太醫火急火燎趕到七皇子寝宮。
少年又病了。
這次怪得很,無高熱或咳嗽症候,隻是整個人恹恹縮縮,青天白日也将被子蒙過頭頂,魏太醫診脈半晌,面露難色。
俞沅之在旁輕聲詢問,他幾番欲言又止。
“姑娘與下官一同面見太後娘娘吧。”他歎了口氣,摸不透原委。
“好。”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正殿,風華示意在外堂等候,内堂太後正與霍琅談些什麼,隔一扇門能聽個大概。
“三位千金,可有心儀之人?”
“回太後娘娘,沒有。”
“你這孩子莫要執拗,哀家瞧周氏文采出衆,品德賢良,她父兄你又都熟識,雖性子冷些,好歹知書達理,不妨定下她?”
俞沅之埋頭妄圖躲避,但聲音卻源源不斷鑽進耳中。
“太後娘娘,若論門當戶對,臣妾以為縣主是不錯人選,而且相較周氏,她似乎更上心。”
淑妃竟也在殿内。
“嗯,你父母也都更看重縣主。”
“隻不過……縣主自幼嬌生慣養,又是皇親宗室,脾性難免傲些,就拿昨晚來說,面對丞相夫人,她都沒有很客氣,來日若有妾室,怕會相處不睦,讓三弟憂煩,無心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