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沅之也病了。
高熱不下,大抵是冷風中尋找七皇子受了寒氣。
耳畔傳來侍女閑談聲,分不清是現實或是夢境,說霍将軍定了親,宮中又迎一樁喜事,太後娘娘召見福郡王,明言縣主即将嫁入霍府,賞賜一箱寶石為其添妝,婚期就定在今年秋。
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俞沅之将自己藏進被中,呼吸熾熱,周身滾燙,燒得渾渾噩噩。
好難受啊,像前世一樣。
獨自躺在冰冷床闆上,蜷縮在一處,又困又冷,卻遲遲不敢入睡。
婚後兩個月,徐鄞沒有踏進她的寝殿半步,侍女暗地感歎,六皇子夜夜不歸,大抵在外有紅顔知己,可惜皇子妃花容月貌,剛進府便注定失寵。
徐鄞是否有紅顔知己俞沅之不曉得,也不關心,甚至在男子雙眼赤紅,醉氣濃郁推開殿門時,她祈求那紅顔知己能大發慈悲,将人即刻帶走!
“羅氏。”徐鄞低語。
窗外電閃雷鳴,她緊靠牆壁,肩膀止不住地抖。
男子上前一步,她便退後一步。
“怕我?”他站不穩,前後輕晃。
“你喝多了……”
徐鄞眯眼搖了下腦袋。
砰!
手臂被他大力拉過,腳一絆,身體猛地磕在櫃子上。
“放開!”
男子未理會懷中人怒斥,越抗拒,越激發他下意識的兇蠻,眼前全是母妃提劍自刎的慘狀,血色糊在眸底,浸透在骨子裡。
恨,恨極了羅氏,恨極了皇後,渴望聽到苟延殘喘的求饒聲。
男子俯身靠近,俞沅之身體顫栗得厲害,她知道早晚逃不過,緩緩閉上雙目,酒氣噴灑在面頰,耳畔,脖頸,淹沒在轟隆聲下。
那夜,是徐鄞從未有過的興奮,埋在陳舊悲痛中,肆意叫嚣着,破土而出。
俞沅之真想拿一把刀,刺穿男子心口!
渾沌之中,她掌心死死攥住,眼淚無拘滑滾,唇瓣也快要被自己咬破了!
瞬然,一抹涼意,輕柔撫過額發。
淡淡雪松香鑽入鼻腔,讓她不由得放松下來。
是場噩夢。
随即遁入白茫境地,推開一扇門,眼前盡然空曠原野,鳥語花香。
當她醒來,熱度已漸漸消退。
俞沅之有點渴,想要去拿桌上茶杯,但手撐在枕塌時,仿佛被什麼東西硌了下,擡手瞧見那物件,雙眼頓時睜大。
是阿娘編織的手繩!
她識得首尾打花結的工藝,隻有阿娘做得出,抹了把眼睛,又擰下左臉,疼得很,這不是夢!
俞沅之破涕而笑,雙手捧着,将紅繩捂在胸口,因太過歡喜,險些忘記探究,它為何會出現在宮中……
“參見淑妃娘娘。”
門外傳來侍女請安聲,她一慌,立刻将紅繩藏于枕下。
簾被掀開,淑妃緩步入内,見她要起身問安,疾行至塌邊按住肩膀:“好好躺着,病中不必拘禮。”
俞沅之抿唇道:“多謝娘娘。”
侍女搬來木椅,扶淑妃落座。
“就這麼兩天工夫,人都瘦了一圈,太醫今早來禀稱有所好轉,現下覺得如何?”
“勞娘娘記挂,民女好多了。”
淑妃滿目心疼,颔首道:“本宮與你頗為投緣,聞聽你受寒高熱,心裡也不踏實。”
俞沅之小聲:“民女得娘娘關懷,是民女的福氣。”
淑妃溫柔牽過她的手拍了拍:“俞姑娘,本宮有些話想與你說,但不知是否合時宜。”
“娘娘請講。”
“關于七皇子掌事官一職,本宮與太後娘娘隐晦提起,但太後娘娘的意思是不再有此打算。”
俞沅之臉色一僵。
淑妃繼續道:“尤其近來,七皇子推宮人下水至其溺斃……”
“娘娘!”她焦急打斷,“事有可疑,民女認為七皇子是無辜的,礙于眼下死無對證,七皇子又曾有過先例,所以才會……”
“本宮明白。”淑妃深深點頭,“本宮明白小七有收斂,不至如此頑劣,應該是意外,可天下人不會明白,更不會相信,你懂嗎?”
俞沅之:“……”
太後與淑妃似乎都沒有調查事件的打算,大家都默認為七皇子所為。
俞沅之喉嚨發澀。
淑妃歎氣:“太後娘娘的意思,是要讓七皇子成親分府,遷出宮中,過個兩三年大家便不會再提。”
“成親?”她目瞪口呆,“七皇子才多大年紀,怎能成親呢!”
“所以,太後娘娘希望能挑選穩妥規矩之人,如妻如姐,好生看管他,隻不過殿下縱使金尊玉貴,朝臣女兒也都不願嫁給個不會說話,又暴虐狂躁之人,若是身份低些的,太後娘娘又擔心出什麼亂子,有損皇家顔面。”
俞沅之蹙眉,警惕心起。
淑妃輕聲道:“太後娘娘……看中了你。”
“娘娘!”
她本以為太後那句“許給老七”僅為玩笑之談。
“本宮也明白,多少會委屈了些。”
俞沅之搖頭:“娘娘恕罪,民女說句僭越之言,民女隻将七皇子視為弟弟,絕無非分之想,更何況……”
她急得身子前傾,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淑妃以帕為其擦汗:“俞姑娘這般不情願,可是因紛傳與六殿下的婚事?”
俞沅之欲言又止,手摸索到枕下繩結,她不願嫁給徐鄞是真,也不代表要嫁給七皇子,她并不是木偶,而是有溫度亦有心的“人”。
雖然這話聽起來幼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掌權者要她活便活,要她死便死,何來自主之權,但她仍想竭力争取,哪怕前路坎坷。
“娘娘,民女病愈,就向太後娘娘辭行。”她咬唇低頭。
“俞姑娘,雖然小七比不得六殿下風姿俊雅,本宮卻以為,相較嫁入六皇子府,你接受安排,日子會更舒坦些。”
淑妃示意婢女出門守着,壓低聲音道:“有些隐情你不曉得,六皇子生母謝貴妃與皇後是宿仇,此事說來話長。你眼下是羅家人,六殿下不見得會放下恩怨真心待你。太後娘娘對俞姑娘頗為賞識,她曾與本宮提及,你性雖柔卻内在堅韌,面對嘲諷不卑不亢,在同齡人中甚是少見,太後娘娘是喜歡你的,為此不惜破例,為六殿下另擇旁人,你應當好好考慮,莫要意氣用事。”
淑妃耐心勸解,字字誠懇。
“而且……”淑妃輕歎,“出宮與否,又有何用呢,就連皇上,也無法對太後娘娘說個不字,嫁給六皇子未必幸福,不嫁六皇子就要受羅家擺布,你與你娘若想平安過後半輩子,良機再難遇。”
俞沅之猛地擡頭,呼吸微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