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發悶熱,連日萬裡晴空。
淑妃從七皇子寝宮回到含章殿,渾身癱軟,撲倒在榻上泣不成聲。
就連侍女有禀,霍将軍受杖責二十,她都無暇理睬,腦中全是少年慘白的臉龐,她握着那雙手,心似被火燒。
此事幕後真兇,她當然心知肚明,奈何無證據落罪,小太監被拷問時堅稱俞氏女所為,下刻竟咬舌自盡,死無對證。
“娘娘,您不能再傷心了,眼睛哭壞可要怎麼是好!”侍女哽咽勸慰。
淑妃扶住塌沿圍欄起身:“她們竟如此膽大包天胡作非為,是料定殺不得……”
侍女含恨道:“娘娘莫擔心,太後娘娘一定不會輕縱,七殿下可是太後娘娘的命啊!”
“命……”淑妃突然怔住,抽噎着喃喃重複,“是命嗎?”
她轉過頭,捧住宮女的手:“隻是我的命罷了……”
主仆二人抱頭痛哭,嗚咽聲令人聞之,便恻然動容。
永壽殿内,王公公将調查卷宗呈上。
太後閉目凝神,并未翻閱。
“太後娘娘,雖然對方手腳利索未留痕迹,但也不是全無破局之法,可以從毒物源頭入手。”
王公公低聲奏禀,他查了四日多為雞毛蒜皮,若要治罪,恐需制造“證據”。
“又或者,幹脆委屈俞姑娘,如此便可拖羅氏一族下水。”
謀害皇嗣,全族皆滅。
太後緩緩睜開眼睛,平靜道:“三日後,若再無進展,羅國公府,斬。”
“奴才……明白了。”
王公公後頸滲出一滴冷汗,雖嘴上應承,心中卻在打鼓。
皇後會允許羅家滅門嗎?
“當然不會!”皇後冷笑一聲,将茶杯重重砸在矮桌上。
寝殿内百合香氣濃郁,她這幾日睡不安穩,以此物甯神。
麗昭儀在旁扇風:“娘娘英明,籌謀得當,待明日真相大白,頂罪之人了斷,即刻到此為止,隻可惜……”
宮裝美人欲言又止。
皇後倚靠軟榻,左手撐着額頭:“可惜讓那丫頭逃過一劫?”
“臣妾本以為太後娘娘會雷霆震怒,當場殺她洩憤。”
皇後笑了:“她明知道是本宮所為,殺旁人做什麼。”
“自然是殺雞儆猴!”麗昭儀跪坐,伏在皇後膝邊。
“猴?本宮可從不是猴,要做,就做山中之王,百獸之首。”皇後拳頭握緊,“本宮要親手将霍家掀翻,讓我孟氏一族取而代之!”
麗昭儀微微蹙眉:“對了,娘娘可曾聽說,霍将軍自請杖責一事?”
皇後點頭:“小弟派人送了信,霍琅未卸刃進内,有違宮規。”
“好端端,霍将軍為何會帶兇器入宮,那個時候不正是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一同審問俞氏之時嗎?”
皇後聞言坐直身子:“你倒提醒了本宮,這事确有古怪,那丫頭成日跟在七皇子身邊,與霍琅或許也有接觸,這個年紀……”
麗昭儀:“娘娘的意思是……”
皇後笑着搖了下頭:“她若真為羅家人,本宮倒很喜歡那模樣性情,調教一番提拔為己用,可惜了。”
麗昭儀抿唇:“娘娘,此女留不得。”
皇後:“……本宮,心中有數。”
-
翌日。
皇後夜不安枕,噩夢連連,醒來比平日晚些,梳洗更衣畢卻遲遲不見麗昭儀請安,她剛打算讓人去請,近身太監便連滾帶爬一頭磕在殿中央。
“娘娘!大事不好了!”
待皇後匆忙趕到承明殿,太後已端坐正位,皇上垂首立于右側。
“臣妾參見太後娘娘,參見皇上。”皇後聲線微虛,施禮動作略顯僵硬。
太後面無表情并未理會,一陣哭嚎聲随之從殿外傳來。
“皇上,冤枉啊……與臣妾父兄無關,與臣妾家人無關啊……”
麗昭儀蓬頭垢面被侍衛拖到内殿,匍匐在地,嘴裡哀求着,一身豔粉羅裙已被撕裂破損,沾滿血污。
女子看清眼前人,瞬間吸氣閉口,并朝皇後顫抖着伸出雙手,指尖血淋淋,腥膿模糊,隐約可見肉中斷白,皇後僅瞧一眼,胃中翻騰欲嘔,忙捂唇退後,皇上痛苦側過頭,寬袍遮掩不住胸口急促起伏。
“另一個呢。”太後道。
侍衛領意,當即從外拖來一具“遍體鱗傷”的身子落于堂内,人比麗昭儀更慘,手筋腳筋均被挑斷,癱軟如泥,昏迷不醒。
“他……”皇後指頭顫顫巍巍,有些對不準人。
皇上哽咽:“張氏兄妹業已認罪,是張禦史将毒運到宮中,張氏歹毒謀害七皇子,他們要殺朕的兒子,要殺朕的親兒子!”
中年帝王眼已充血,握拳閉目,不與妻子對視。
皇後眸中駭然,不住地眨眼吞咽,指甲嵌進掌心,鎮定辯解:“皇上,臣妾絕不信此事為麗昭儀兄妹所為,他們素來安分守己,何況麗昭儀與七殿下無冤無仇,為何……”
“因為德妃。”
男子嗓音低沉稍啞,帶一點淡淡鼻音,好像冰石蒙了層霧,打斷皇後辯駁。
皇後哆嗦着循聲望去,下刻瞪大眼睛,以深吸氣來挺直腰杆。
“霍将軍。”她咬牙道。
霍琅有違宮規,自領杖責二十,臉色尚顯蒼白,他原本伫立殿中暗角,說話時向前邁了兩步。
“張氏招認,她與德妃有私仇,因此緣故毒殺她的兒子,母債子償。”霍琅目光不屑。
“不可能——”
皇後脫口否定,但于頃刻噤聲,回首再看麗昭儀,女子滿臉污穢,哀聲嗚咽着。
霍琅抱拳向帝王:“皇上,此景怕會驚擾到皇後娘娘,臣将犯人帶下去。”
皇後眼珠翻白,穩了穩神拂袖道:“将軍這話說得也太遲了些!”
“是臣妾……妾所為!但隻是臣妾……一人,娘娘……救救臣妾……妾家……”麗昭儀奄奄一息,邊求邊嘔血物。
皇後眼底有淚,掌心快要被她扣破了,不忍再看。
太後卻晏然自若,仿佛觀賞雜耍戲班,搭下眼皮道:“皇帝,惡貫滿盈者,天命誅之。”
皇後猛地轉頭,狠狠咬住嘴唇,掙紮片刻,膝蓋砰地直砸青磚,震得身子一抖:“皇上,麗昭儀兄妹定是一時糊塗,但縱使有萬般不對,看在她任勞任怨服侍您十多年的份上,臣妾懇求,莫要遷怒張家其他無辜之人。”
帝王深深垂首,睫毛微濕,良久撩袍慢跪于太後面前,手掌撫膝啞聲道:“母後,兒臣也以為,賜死張氏兄妹兩人,足矣。”
滿殿寂然。
帝後跪求近半炷香時間,太後緩緩從正位起身,朝門走去,并道:“膳房總管楊勒笙渎職,私自做毒點心送給七皇子,全家已被處死,其他人等,皇帝拿主意就是。”
皇後刹那面無血色,呆呆跌坐,楊總管原本是她提前安排好,在今日午後推來的“頂罪”之人,她承諾過要保其弟一家後半生榮華。
他們什麼都知道……
皇後終于明白,太後與霍琅此舉,才是真正的“殺雞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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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沅之被釋。
她踏出永壽殿第一件事,就是趕到七皇子寝宮,然而少年尚在昏迷之中,淑妃守在塌旁,半刻不敢離開。
“你應當知曉了吧,麗昭儀認罪。”淑妃冷笑道。
俞沅之點頭:“是。”
風華将大緻情形告知,她又聽到不少宮人議論的閑話,縱使衆人皆清楚,麗昭儀為皇後心腹,但犯人将罪責一并扛下,無證無據自然扳不倒皇後。
“娘娘,我——”
淑妃打斷:“此事與你無關,她們意在誣陷,憑空捏造,險些讓你喪命,不要再心存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