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雅緻院落浮上一層灰白,明明夏末,涼意卻不時地鑽進骨子裡,一枚紙錢飄落在俞沅之腳邊,她忽地停下。
眼眸刺得發疼。
羅府喪儀隆重,但僅“主人”可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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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她剛被診出有孕,徐鄞就大發雷霆,雙眼猩紅掐住她的脖子,怒罵野種,她以為自己要死了,情急下用盡畢生氣力甩了那人一巴掌,男子刹那驚醒,松開了手。
俞沅之尤記得,她穿了身嶄新的雪青色長紗裙,呼吸困難跌坐在地,徐鄞擡腳冷漠離開。她又怕又疼,哭着跪求待自己有幾分善心的婆子,能否偷偷送些東西到羅府交給阿娘,幾乎整個身子匍匐下去,裙擺盡然褶皺。
已三個月沒有娘的消息,她怕自己命不久矣。
全部體幾,一封家書。
婆子哽咽應下,她連連叩頭,感激涕零,然而那時并不曉得,雖然送到,卻通通被撕碎丢棄。
焦急等了兩個月,等來徐鄞登基稱帝,等來她被冊封宸妃,始終等不來阿娘回信。
“娘子沒了,半年前就沒了。”
在羅家飽受煎熬,任人折辱,咽氣後卷了爛草席子,連夜丢到污雪坡。
俞沅之發瘋一樣,挂着滿身繁缛裝飾奔向宮門,裙擺太重,她踉跄欲跌,被身後追來的宮人拉扯跪地,狼狽不堪。
那日,是她冊封吉日,羅家故意命人傳話給她,引衆人恥笑,讓新帝顔面盡失。
徐鄞本就憎她,經此變本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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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沅之垂下眼簾,前塵往事早已激不起她的悲傷,唯獨這一件,想起不禁淚眼朦胧,若不是羅家為非作歹,她和阿娘不至生離死别。
“貓哭老鼠,惺惺作态!”
羅女君啞聲斥罵,令她從回憶中掙脫,對方以為她在為羅國公傷心?
俞沅之冷冷翹了翹唇角,深吸一口氣平複心緒。
靈堂内,左側一應跪着羅家人,羅女君為首,羅羨仙緊随,霍琅身為朝廷特命“主事喪禮”者,施禮後站于右側,俞沅之則站在他的身後。
羅女君擡起一對滄桑紅腫眼,向她低吼道:“羅氏族女,下跪叩頭!”
邺國風俗,府中遇白事,來客施禮後自行去留,但親眷需跪叩喪禮全程。
俞沅之不願跪仇人,未動。
霍琅:“俞姑娘非羅家親眷,不必拘此禮。”
羅女君咬牙,暗自痛罵兩人有鬼祟,「奸」夫「淫」婦實乃可恨,遂喉間撕扯:“餘侍郎為我招贅夫婿,她俞沅之乃夫婿外室女,我為她嫡母,跪叩祖父天經地義!”
霍琅瞥向靈牌,道:“據大邺律法,夫妻間,一方行不義之舉十年及以上,另一方可遞交離書于當地府衙,即刻和離。”
羅女君怒斥:“外室之人,談何夫妻!”
所有人都知曉俞夫人為原配,但知曉是一回事,餘侍郎已故,無法給予名分,明面上隻能被當作外室,縱使那人活着,怕也不敢承認,這點俞沅之心知肚明,所以太後娘娘才會特賜恩典,在她入羅家族譜時,将娘一道擡為平妻。
霍琅唇角微挑:“當年,餘侍郎迎娶原配夫人時,于鎮中留下親筆婚書一封。”
此言一出,羅女君目瞪口呆,羅家人面面相觑,俞沅之更是詫異看向霍琅。
男子回頭,目光掃過她:“餘侍郎抛妻棄女十六年之久,此行不義,符合律令,故而,俞姑娘其母在六年前,便可選擇是否與其夫和離,俞姑娘既然沒有入羅氏族譜,母女二人也可與羅家無關。”
羅女君目眦欲裂,亂噴口水:“我阿父接她母女入京,供養吃喝,如今竟要忘恩負義?”
“六年前,餘侍郎官任四品少府,一應俸祿數目可考,夫妻和離,俞姑娘母女應分得六成以上财物,遠超幾月吃喝用度,既羅女君提及,本将軍會代為呈情,還其公道。”男子輕蔑回擊。
堂内霎時寂然無聲。
俞沅之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涼汗,唇色也有些許發白,霍琅所言婚書為真?難道阿娘可以和那個男人,正大光明劃清界限?
或許了然她心中所想,男子朝她緩緩眨了下眼睛。
他在說“可以”。
如果能和娘重獲自由身,不被國公府脅迫,就可以平安離開這兒,離開襄京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羅女君氣得渾身發抖,臉孔被憋紫,五指更是扭曲似雞爪,僵硬麻木,下刻她大口喘氣,快要無法呼吸——
“羅女君!”
婢女連忙抱住人,羅女君雙眼翻白跪着後仰!
羅羨仙擡眸,與俞沅之四目相對,僅僅一瞬便低下頭來,女子不僅沒有哭,眼眸中還有明顯的痛快之感。
俞沅之:“……”
一場喪禮,烏煙瘴氣。
“起靈!”朱管家高聲哀道。
扛幡在前,送柩入土,羅國公今生雖去得早,尚存幾分體面,前世徐鄞賜死,他可是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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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俞沅之趁亂小跑到西院,這裡還有她的行裝。
簡單規整一番,将包袱放在桌上,轉頭瞧見牆角那盆蘆荟,許是如意日日照料,它長勢喜人。
俞沅之走近蹲下,指間輕撫厚葉,柔聲告别:“我和娘很快就能離開襄京,今後再不得見,盼你早日開花……”
砰!
耳邊突傳瓷碎聲,她吓得一哆嗦,忙警惕回身——
霍琅站在門前,面無表情盯着她,桌邊一盞茶杯滾落在地,支離破碎。
“霍……霍将軍。”俞沅之掌心撐住膝蓋,緩慢站起。
他什麼時候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