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噙着笑,毫不在意:“怎不能喚妹妹了,你我初次相見,我就說過,羅府何時來了位神仙妹妹,你不記得?”
俞沅之:“世子也許有諸多妹妹,但我并無哥哥,您的稱謂還是留給适當的人。”
少年輕笑未應,起身向她走來,站定後目光遠眺,身體稍有前傾,湊在她耳畔道:“我從未喚過旁人妹妹二字。”
擦肩而過。
俞沅之一手捂住胸口深呼吸,忍不住作嘔,難怪羅羨仙貶損此人“油嘴滑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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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國使臣來朝,宮宴人山人海,俞沅之與羅羨仙坐在朝臣女眷最西角,原本瞧不見前場,未料禦前總管疾步趕來,傳旨宣俞沅之觐見。
衆人噤聲,面面相觑,雖知曉她曾伴七皇子溫書,小居宮中月餘,但畢竟出身卑微,母女倆無權無勢,等同于平民百姓。
國宴之上,怎容得她禦前露臉。
羅羨仙同樣震驚,但顯然擔憂更甚,下意識扯住俞沅之袖口。
“俞姑娘,請吧。”太監總管恭敬道。
俞沅之眼睫連眨幾下,随後颔首應是,瞧了羅羨仙一眼,抿唇未語,起身向前場走去。
金風玉露,瓊筵妙舞,踏入主宴園的第一步,俞沅之嗅到股濃香,脊背發涼。
皇上居正位,太後皇後分坐高位兩旁,左右雙列相隔頗遠,讓出中央一處青石空地,左列之首為恒國皇子,依次郡主,随行使臣,邺國朝臣。右列之首為三皇子,依次霍琅,六皇子,後妃宗室。
太監總管引人入内,弓腰回禀:“陛下,俞姑娘已帶到。”
俞沅之一路垂首,屏氣凝神,雙腳站穩後恭敬問安:“民女參見皇上,參見太後娘娘,皇後娘娘。”
她的聲音雖輕,卻在隐隐發抖。
陛下尚未開口,左列那恒國使臣便搶先斥道:“陛下莫不是糊弄咱們皇子殿下,這分明是你襄京世家貴女,何來山野百姓之談?”
太後未理閑言,慢道:“起來吧。”
俞沅之謝恩起身。
皇後面不改色:“她确出身山野,婦孺皆知,如若皇子殿下不信,可親自問問看。”
寥寥幾句,俞沅之心中大緻了然,她微阖眼,吞咽以鎮定心神,如若沒猜錯,方才兩國言語交鋒,意在互搓銳氣,恒國雖有心求和,并不肯降其架勢,她這顆意在下馬威的棋子,需在刀尖上立穩每一步,丁點差錯,有損國顔,小命難保。
幸得重生,她不再是懵懂青澀的村姑,曆經亡途,早已視死如歸。
使臣欲再争論,恒國皇子揚手打斷,斜睨俞沅之,道:“姑娘如何稱呼。”
俞沅之眼眸低垂:“民女姓俞,離俞之俞。”
“俞姑娘。”男子頗為不屑,冷聲道,“本殿下問你,你家鄉何處,何時入京,入京為何。”
俞沅之不卑不亢,一一應答:“民女家鄉為胥郡之下明陽鎮暖泉村,半年前入襄京,因生父多年了無音訊,知悉身在都城,民女陪同阿娘入京與其和離。”
此言半真半假。
“和離?”
果然,男子對此質疑,搓了搓手指繼續問道:“若真為村婦,上京尋親攀得富貴,為何要和離?”
俞沅之輕聲細語:“據我大邺律法,夫妻間以婚書遞交當地衙門為親,若一方行不義之舉十年以上,另一方可前往衙門求得公道,解除夫妻白頭之約。”
恒國郡主聽罷眼眸微亮:“那你娘竟真有膽量與夫和離?”
她擡眸看向女子:“自然。”
恒國皇子嗤笑一聲:“陛下方才說,邺國連個小村姑都通曉一二文墨,不知是否誇大其詞,不妨讓她與我朝郡主切磋一番,比個高低。”
恒國郡主面容閃過一絲難堪。
使臣忙阻攔道:“殿下不可,郡主身份尊貴,此女不過是山野婦人,豈能——”
男子大手一揮:“女子之間不過爾爾,花拳繡腿,無傷大雅。”
此人不僅自大狂傲,鄙夷姿态毫不遮掩。
砰。
園内安靜,酒杯落在桌上砸出清脆聲響。
那嗓音低沉清冽:“據聞恒國元帝夫妻伉俪,共打天下,元後力能扛鼎,才氣過人,英勇不輸男子,盡得本國民心,怎麼傳到這輩,渾然忘了先祖遺訓。”
霍琅一襲玄衣,身姿挺拔,公然蔑視恒國皇子,傍若無人。
男子擰眉:“霍将軍,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女子皆閨閣刺繡,能識字已屬上乘。”
“那是你們。”霍琅挑釁。
“你——”
皇上擡手打斷,命太監取來文房四寶,布兩張書案于空地,由恒國郡主與俞沅之均以“山水”為題,寫一幅字。
皆因恒國皇子稱來途未見好山好水,暗諷邺國荒蕪。
縱使再不情願,恒國郡主也無力抗衡,起身至台前,一臉愁容落筆紙上。
俞沅之擡眸望去。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衆臣交頭接耳,稱郡主才藻豔逸,恒國使臣聞聽贊許不免得意,隻道水波蕩漾,雲霧缭繞,盡然缥缈美景,郡主一首詩,好景即刻躍于眼前。
陛下沉臉盯向台下,手指摩挲酒杯。
俞沅之提筆之際,席間人神态各異,太後無喜無怒,皇後憂心忡忡,淑妃懸懸而望,宗室重臣則多為愁眉不展。
“山野村姑,識字難得,何來文墨。”
“如此,恐失顔面。”
“不如換為歌舞,此女尚可。”
嘈雜議論過耳不入,俞沅之冷靜思忖,雖在前世練就一手好字,若論真才實學,始終不敵自幼受教的貴族後嗣,名家名篇能憶起不過百首,至于寫山寫水……
她眉眼低垂,唇角微彎,提筆寫道: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山字落,一聲“好”極具分量,響于高位。
太後枯井似的眸子淺映水霧:“由景生情,大有釋然豁達之态。”
衆人噤聲。
陛下招手命太監将字拿近些,仔細端詳後撫掌大笑:“太後眼光甚佳,俞氏果然有我邺國女子,英勇曠達之風,區區山野姑娘,也不容小觑啊。”
席間驟然熱鬧,幾位朝臣陸續進言,大加恭維。
霍琅視線始終挂在俞沅之身上,唇角微微勾起。
徐鄞面龐蒼白,目不轉睛望向她,而後低頭思忖。
徐慕執杯啄上一口酒,挑眉盯着她,目光複雜。
俞沅之松開攥紅的掌心,暗自舒了口氣:“民女自幼聽村中老人說,我邺國名山大川,置身其中,自是心曠神怡,寵辱皆忘,今日得見郡主墨寶,也足可見恒國山清水秀,風景如畫。”
郡主詫異,半晌眼眸映出幾分溫柔笑意。
陛下聞言更為開懷,連連點頭:“恒國皇子,如何,我大邺這小小村姑,可有讓你刮目相看啊?”
恒國皇子面色陰沉,将杯中物一飲而盡,随後捏住酒杯,死死盯着俞沅之,突然笑了:“俞姑娘,才貌雙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