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琉璃燈挂在馬車頂,輕微晃動。
俞沅之默默收回紅封,低頭道:“霍将軍萬貫家财,我貧困潦倒,旁的給不起。”
“給得起。”他道,“一枚香囊。”
俞沅之:“……你平日又不曾佩戴。”
霍琅:“你若送,便戴了。”
俞沅之耳根泛紅,未應聲,轉身掀開帷幔一角,手指攥緊輕吐氣息,心不在焉瞧着城中萬家燈火。
夜裡,她将燃燈加了一盞,零散布料與絲線堆在桌上,挑起方飛燕草綢緞,指尖輕撫過每一寸,慢慢捂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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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七。
俞沅之十七歲生辰。
一大早,羅羨仙讓人送到房中兩枚圓雞蛋與一對紅寶耳環,她本想道謝,但仆婦稱大姑娘奉旨入宮,不在府内。
牆角那盆蘆荟又茂盛許多,葉子摸起來飽滿圓潤,邊緣鋒利一如既往,俞沅之澆足水,起身至木櫃尋了件雪青素紋羅裙,稍加裝扮。
明明寒冬,踏出屋門那刻,她卻瞧見漫天竊藍,晴朗澄澈,仿若春日。
繡鞋踩過石階,幾片梅瓣卷風而至,落在腳旁,俞沅之俯身将其撿起,順紋路細細摩挲,而後走到梅樹附近,歸還那抹厚土。
阿娘忙了整日,為女兒擺一桌生辰宴。
蜜餞四碗,饽饽四盞,鯉魚肥美,羊湯香濃,蟹肉軟嫩,草菇嚼勁十足,更有熱氣騰騰的長壽面。
阿娘要棗花一道入席,小丫鬟說什麼都不肯,最後還是俞沅之琢磨出法子,為其尋個矮凳,随阿娘身邊。
許是羊湯熱氣撲臉,棗花抹了抹眼睛,低頭喝下滿滿一碗。
俞沅之扶阿娘回房,囑咐棗花好生照顧,自己則走到後院園子。
園内一棵陳年松柏,蒼翠蔥郁,旁邊栽種幾棵梅樹,她将一枚平安結挂在矮枝上,邊角被風吹得翻起。
一陣腳步聲臨近,俞沅之不必回頭,就曉得來人是誰,她下意識将幾縷碎發挽至耳後。
“生辰可還歡喜?”
他關心。
俞沅之輕輕點頭,道:“阿娘陪着我,還嘗了許多美味。”
眨眼,一袋栗子出現在她面前。
熱的。
俞沅之目光凝滞。
霍琅:“快馬加鞭一個時辰,玄風都餓了。”
她鼻子一酸,眼睫輕顫,擡眸望向男子。
“你怎……”
霍琅未應,将栗子塞到俞沅之手中,又從懷裡拿出一枚方盒,道:“生辰禮。”
盒子沉甸甸,同落在她掌心。
霍琅:“邺國舊俗,生辰可許一樁心願,你許了何願?”
俞沅之眼睫潤濕,眨了眨轉過身去:“若說與旁人聽,便不靈了。”
霍琅:“我例外。”
她抿唇,沉吟不語。
朔風漸起,枯枝上的平安結倏地被吹撼,搖振得飛起,霍琅擡手一接,攥在掌裡。
“若不說,這平安結我拿走了。”他道。
“霍将軍無理取鬧!”
“我從不講理。”
俞沅之啞口無言。
半晌,她低頭輕聲道:“我希望……今年能尋到黑靈草,還七皇子康健。”
霍琅:“……”
那日宮宴,少年虛弱蒼白的模樣,在她腦中久久不散。
男子沉默,走向枯枝将平安結挂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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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羅府東屋。
苦藥味濃烈刺鼻,混着臭氣從木門浸出,寒冬臘月,屋内并未燃炭盆,冰涼徹骨,榻上女子面色枯白,臉頰凹陷。
兩個婆子窩在一處掰松仁。
“大姑娘盼人醒,我瞧沒譜。”
“命倒長,還以為躺着躺着就沒了,喘氣粗着呢。”
“臭肉,咽不下幾口米湯,又出恭,你快些拾掇去。”
“怎是我,這回輪你!”
褐衣婆子不耐煩,雙手在腰間擦擦,起身捏鼻近髒塌,但僅瞧一眼,橫肉顫動,尖叫聲霎時穿透屋頂——
羅女君醒了。
那雙眼就像從土堆裡刨出來的,一圈暗青,凹進骨頭裡,直勾勾盯着房梁。
東角院子除大夫與兩個婆子,數日不曾有人踏足,因羅羨仙吩咐,羅女君蘇醒需立刻知會,婆子擔憂受罰,忙将屋内穢物清掃幹淨,推開門窗透氣,寒風吹得塌上人渾身發抖,皮肉變紫。
俞沅之比羅羨仙更早邁入東屋,兩婆子面面相觑,不敢作聲。
“你們出去。”她道。
羅府仆從已換過一批,留下的舊人也曉得俞沅之與羅大姑娘交情匪淺,聞言連連點頭,退出内屋。
前世阿娘的仇,今生如意的怨,總要有個了斷,她要在羅女君清醒時,割碎軀殼,讓對方萬念俱灰,死在這場“自盡”中。
站在塌旁,那張可憎的臉瘦骨嶙峋,但在瞧見俞沅之時突然瞪大眼,喉嚨發出古怪嗚聲。
“還好你醒過來,否則到年底,便舒坦了。”
若羅女君一直昏睡,她會在除夕前決心了結。
俞沅之不停地吞咽,将一塊厚布從袖口扯出拉平,汗沿額頭滴滴滑下,她素日連宰雞都不敢,何談宰人,但被迫上絕路,不惜磨牙吮血。
“你将我阿娘墜井,将如意的脖子擰斷,我要從你身上,一點點讨回來。”
她雙眼猩紅濕潤,胸腔起伏不定,指尖在厚布上捏出幾道月牙深痕。
砰!
門卻在此時被推開,俞沅之動作一震,慌張将布藏到身後,僵硬轉頭,瞧見羅羨仙正站在屋内,面無表情。
她心虛,連連眨眼望向旁處,佯裝鎮定。
然而下一刻,木門被推緊,發出刺耳雜音,羅羨仙拎着食籃走近,視線落在塌上,嘴角笑意滲人:“小姑姑,我來給你喂飯。”
女子掀開食籃,裡面有三碗黍飯與一大碗清水。
俞沅之皺眉,但她瞥向羅女君,那人面容比方才見到她時更為驚恐,雙眼又懼又恨,四肢拼力動彈,卻癱軟如泥。
羅羨仙旁若無人,将清水倒進熱騰騰的黍飯中,攪都攪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