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聲恰在此時撕破沉寂,門樞轉動的刹那,風卷着藥香悠悠而來。檐角銅鈴迎風抖動,叮當聲裡混着一道男聲:“青天白日,說什麼死不死的?”
明梧從門外走了進來,手中端着木質托盤,托盤上的湯藥還冒着熱氣。瞧着屋子裡面蓦然無語的三人,故作輕松一笑:“為何看我來,便不說話了?方才可是你來我往,很是熱鬧呢。”
上官淮柔仍然在氣頭上,并不接他的話。
上官柳本想着和明梧打個哈哈混過去,眼角餘光瞥見妹妹一臉寒冰,縱然想說些什麼,又怕再說錯了話,更惹得她惱火,瞧了明梧幾眼,無聲一歎,轉過身,繼續瞧窗外早看已經厭煩的闊葉芭蕉。
至于床上的紀棠,先前在上官兄妹言語間,聽及他們提了幾次明梧的名字,早猜到最後救她和上官柳出來的,極大可能便是他了。心中早早有了準備,思索出一套寒暄感謝的說辭,眼下真見到那一襲藍衣,竟然有些膽怯,頭一個念頭,便是避開。那一番套話,更是抛棄她,飛到了九霄之外。
若是她身體無恙,跑也就跑了,偏偏眼下稍稍凝神運氣,體内便氣血翻湧,胸口一陣強似一陣的鈍痛。她暗中自我唾棄一番,到底是沒有勇氣開口,隻垂下眼眸,看着蓋上身上被褥,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刮這湖綠緞面上淡黃的繡花。
屋内一時寂靜,隻聽得窗外風過樹葉之聲。
明梧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掃過,久久,見無一人有開口的意思,心中無奈,将冒着熱氣的湯藥放擱置在圓桌之上,緩步走向兩丈遠的上官淮柔,上官淮柔聽他腳步聲近,又想起自己眼睛兀自發紅,不願讓他瞧見,稍稍側過身去,隻給他一個側影。
明梧頓住腳步,也不往前,衣袖一擺,擡手指了指負手臨窗的上官柳,含笑道:“決心隐瞞你的,是他,可不是我,遞刀子也有不對,但這罪名可不能和劊子手同日而語。”
上官柳聞言,不由皺眉,心道:自己出于好意才不同她講,最後怎就歸結到殺人斬首的劊子手之流?此番誇大,不更難消淮柔心頭怒氣,轉過身來,便要借着明梧同争辯,再度陳情,卻見他對着自己挑眉眨眼,微微一怔後,當即打消念頭,眼睛隻管盯向東邊牆壁上的一副山水畫,一雙耳朵卻留意着他們這邊。
上官淮柔心知主意是上官柳敲定,明梧也難逃遮掩的嫌疑。二人青蔥年少時,便在百淬宮相識相知,多年下來,便說他是自己半個哥哥,也不為過,他們之間早沒有那些繁文缛節,若是有話,素來也不藏着掖着。當下質問言語便要脫口而出,轉而又念起那日他扶上官柳從萋萋荒草中走出,神識清明,步履卻有幾分虛晃,不似往常,最後雖沒有像紀棠和上官柳昏迷幾日,到底也是負了傷的,心中柔軟些許,隻是輕哼一聲,并未再說出苛責之語。
打量面前女子神色,見其眉頭舒展了些,眼神也平和不少,明梧暗自舒了一口氣,輕推着上官淮柔的肩膀,微笑道;“又不是小孩了,大人有大量,好不好?”
上官淮柔側身,躲過他的手:“莫要碰我,既然知道彼此都不是孩童,還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好。”話雖然如此說,言辭顯然已沒有方才面對紀棠和上官柳時候的尖銳冰冷,甚至還有些撒嬌的意味。
明梧淡淡一笑,退後些許,拱手作揖,對上官淮柔拜了拜:“是是是,公主殿下教訓的對,明梧受教。”語畢,又斟了一杯清茶,雙手遞過去。
見他這般,上官淮柔再也闆不住臉,眉尖微顫,終究沒繃住唇角漾開的笑意,伸手接過茶來。
明梧一喜,直起身,不經意間,卻撞進紀棠幽深的眼波,臉上漸濃的笑意微頓,颔首後,随即看向了别處。
紀棠隻覺得心中悶悶沉沉,似積壓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遠不像她面上那般若無其事。
神仙多有曆情劫者,身死魂歸,大夢歸來,凡塵往事盡如南天門外的雲煙,過眼即散。
既然終将忘卻,那陪他紅塵一夢的人,是上官淮柔,還是她,又有何區别?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去了,用了一點小手段,那些她此前對很多人用過的手段,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他的心。
她看着他望來的眼神一點一點變得炙熱,她聽着他傾吐的話語一點一點點變得柔和。
她赢了,又一次。
他從此隻愛着她,一心一意,滿心滿眼,透過孫芳慧的面容,看向皮下的紀棠。
誠然,她也喜歡上他,因着那一張俊逸的面容,更因着那一顆愛的她的心。
她于男女之事上,再是情濃,也知道終将會有逝去的時刻,甜言蜜語,眉眼含笑間,張口便來,心中卻有個聲音兀自冷笑:假的,你知道的,這次也是一樣。
假的,的确是假的,誰會愛脫去戰神之女頭銜後,真真實實的她呢?
沒有人。
除了,紀棠自己。
她愛自己,深愛着,比愛任何一個男人都真心,自己待人不夠真心,偏又渴求一顆愛着她的心,沈叔烨有,她得到了,心裡頭自此劃出一條界線,一邊是明梧,一邊是沈叔烨,從來泾渭分明,不容混淆。
重霄帝尊待她極好,即便那是看在與凜夜戰神的交情上,這份好,也是她實打實受着的,她不是好人,但還有壞到要真拉恩人的兒子下水。
孫府小姐和沈家公子可以,紀棠和太子殿下不可以。
這裡面無疑還有她一份私心,那些對着她展露笑意的,尚且不真看得起她,自不必再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強行區分出二者,待沈叔烨凡壽盡時,明梧回到天庭,用那張她曾喜愛過的臉,對她露出鄙夷輕蔑之色時,她又可以心安理得寬慰自己,這不是他,這是明梧,沈叔烨已經埋骨林州。于是,她那點僅存的自尊自憐之心,可以得到稍許保留。
然而此刻,看明梧伏小做低哄上官淮柔開心,那溫和含笑的模樣,第一次讓紀棠産生了動搖,同樣的臉,同樣的神情,令内心刻意化出的界線有了片刻模糊,恍惚間,竟覺得他們成了一人,她夾在其中,心中一片惘然。
床上的紀棠暗自惆怅,這廂上官柳卻是另一番心緒,眼看着上官淮柔臉色如冰雪初融,心中一喜,對明梧投向帶有感激的目光,二人對視一眼後,上官柳走上前來,見上官淮柔沒有閃過,更是欣喜,柔聲道:“淮柔,哥哥也知此舉是很不妥,可多方考量下,已然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了。”
明梧聞言,不由抿唇,看了上官柳幾眼,搖頭,歎氣一聲。
上官柳瞧他失望擔憂之色,面露不解。
明梧手指輕擡,往上官淮柔方向一點,無奈地轉過身去。
上官柳心裡頭有了一種事不妙的異樣感覺,側臉一瞧上官淮柔,果見其面如寒霜,一臉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