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紀棠心虛,沒對視多久,率先敗下陣來,匆匆移開目光。
窗外不知何時已經陰沉下來,方豔陽不知所蹤,芭蕉葉也不複先前的翠色欲滴,而成了近乎幽深古潭一般的墨綠,在愈發大的風聲中上下翻覆。
屋内久無人語,他的目光似有千鈞之重,沉沉壓在紀棠脊背上,她再受不住,輕咳一聲,幹笑兩聲,隻想假借尋引靈花的由頭,速速脫身,于是道:“為何不急?可是擔心我的傷勢?”她晃動兩下手臂,笑道,“雖未痊愈,好在采引靈花也不費多少力氣。”
明梧未接她話茬,而是道:“你可有話同我講?”
再看那雙深邃黑眸,紀棠心中猜測更甚,藏在錦被裡的手出了一層薄汗,心中難甯,面色卻如常,故作輕松一笑,道:“當然有。”
明梧點頭,示意她繼續。
紀棠笑道:“多謝你救了我。”
明梧淡淡一笑:“除此呢?”
紀棠想了想,又道:“多謝你救了上官柳。”
明梧面露不解:“我救他,為何要你來道謝?”
紀棠道:“你若不救他,他折在幻夢浮生,當時裡頭隻有我和他二人,我便是最後出來了,孔雀王族一幹人等暫且不論,單是他那個妹妹,便頭一個不能饒過我。”
明梧思及淮柔素日模樣,不由一笑,點頭道:“淮柔與小柳最是要好,她自己能打能罵,旁人卻是連他一句玩笑也開不得,你因此謝我也有幾分道理。”
紀棠見他展顔,以為蒙混過去,正要松口氣時,卻見他目光投來,灼灼比先前更甚,話鋒更是急轉:“除感謝之語,你還可有别的話要說?”
如審問犯人般的語氣。
紀棠還沒有蠢到以為可以隐瞞明梧一輩子,知道她替代孫芳慧的共有六人,除去沉宣,靈拂、上官淮柔、汀姚,三人哪個不是和她有過節?上官柳、玄钰又素來不把她當回事,幾人報仇的報仇,尋開心的尋開心,大可無所顧忌同明梧說了,坐等着看戲。
她早知紙包不住火,也不願白費力氣遮掩,可萬想不道,會在此時東窗事發,幻夢浮生受的傷還沒好利索,明梧要真惱了,一起之下再将她修理一頓,她莫說反抗,便是連跑的力氣都未必有,不由一陣發怵,思量一番後,道:“有,自然有!”
明梧走近一步,面露期待之色。
隻見她沒心沒肺一笑,道:“太子殿下救命大恩,我自當好好報答,勻光星君的不羨仙我後院還藏了四壇子,碧露果樹結出的果子也要成熟,本打算給汀姚的那份,我也一并給殿下,全送到豐澤殿中。”
明梧面色微變,知她是故意插科打诨,眼中閃過不悅,語氣更認真了幾分:“你真隻有這些話說?”
紀棠眼珠一轉,直起腰身,朝明梧處湊了湊,明梧會意,也往她身邊走近幾步,隻聽紀棠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殿下若是有龍陽之好,我也可為你介紹幾人,都是一等一的清秀少年……”
明梧聞言,先是一愣,旋即廣袖下的手掌捏握成拳,力道之大,連指節都泛起白來。
“你是故意的。”
他的話帶着幾分咬牙切齒,正待紀棠以為他要摔門而去,或是提劍刺來時,眼前忽閃過一道青碧之色,定睛一看,竟是一塊質地溫潤的玉佩。
“你可認識這個?”明梧輕聲問道,聲音裡卻透出一絲冷意,像是浸過初春未化的雪水,他靜靜注視着紀棠面龐,不放過她臉上一絲細微變化。
“一塊玉佩嘛,有何特别之處?還請太子殿下指教。”她答得漫不經心,袖中的指尖卻驟然蜷起。
窗外狂風大作,驟雨忽至,豆大的雨珠打得芭蕉亂顫。
明梧望着雨幕,摩挲玉佩上的雲紋,良久,才道:“你真不識得?”
紀棠擡眸,一臉認真地搖頭道:“不認識。”
“好一個不認識!”明梧冷笑,藍袍一旋,如宣紙上蕩開的冷墨,“這玉佩是我在凡間送給心儀女子的定情之物,她故去時,我親手系在她腰間,你可知,我在哪裡尋得此物?”
紀棠輕笑道:“如此說,殿下豈不是做了挖墳掘墓之事?堂堂天庭太子,也幹這下九流的勾當?”
“我也以為,此物該深埋地下,伴她左右。偏偏……”明梧上前一步,一雙眼睛緊緊盯着紀棠,“偏偏是你的小仙侍拿來給我,說在你枕邊找到!
看着他眼底似有萬千星火墜落,漸成燎原之勢,紀棠忽而手腕輕擡,瑩白的指尖垂至明梧面前。
她從他手裡接過玉佩。
在沈叔烨将它系在她裙上的日暮,在上官柳讓她替換上官淮柔的雨天,在明梧問她尋引靈花的月夜……上面的每一道紋路,她不記得撫摸過多少遍,隻知道一觸手,便能立刻分辨出是在幾厘幾分。
風疾雨驟,潤澤碧玉上,他殘留的溫度漸漸消散了。
屋内燭火被風熄滅幾支,更顯陰暗。紀棠往後仰了仰,臉半隐在暗處,無人看得清她面上神情,隻能聽得她的語氣一如既往輕松,甚至帶了幾分笑意和調侃:“天下之大,人都有長相相似的,何況小小的玉佩?想來是殿下思念那凡人太過,亂了心神,花了眼睛。”
明梧喉嚨裡溢出一聲冷笑,芳慧突然轉變的性子、妹妹古怪的病症、寥寥山上她怪異的神色話語……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而當那一枚定情的雲紋玉佩出現,更是一記鐵證打在他心上。
他凝注着她的眼眸,一字字道:“紀棠,是不是你?”
不是紀棠仙君,而是紀棠,她原原本本,初來世間便有的名字。不疾不徐,低沉鄭重,他頭一次這般喚她,紀棠捏住玉佩的手緊了又緊,卻始終無言。
屋内,又一次陷入了寂靜,雨聲漸急,芭蕉葉上,飛珠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