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外,雲海翻騰。瓊華夜宴開在第七重天的玉霄境,千丈玉台懸浮雲端,四周霞光流轉,仙鶴翩跹。
琴瑟和鳴聲中,二十四名霓裳仙子踏雲而舞,五彩雲衣随風飄動,足尖輕點間,便在虛空中綻開朵朵金蓮,蓮香彌漫,沁人心脾。
席間東南側站着一位紫裙仙子,生得标緻明麗,雲鬓斜簪一支碧玉步搖,偏是眉心微蹙。她面前的男子雖未皺眉,眼底卻凝着更深的郁色,手中玉杯轉了又轉,又飲下一口。
“重霄帝尊方才離席,聽說是為了西方的異動。”一個尖細聲音從偏席傳來。
“噓——慎言。”另一人連忙制止,“帝尊行事,豈是我等能妄加揣測的?”
宴至中巡,木曦靈君也被王族命婦們團團圍住讨教。主座既空,席間氣氛便活絡起來,衆仙或推杯換盞,或三五成群閑話。
“那位便是凜夜戰神的遺孤?”問話的是個初登瓊筵的白面小仙,正扯着身旁黑衣同伴的衣袖。
身側黑衣仙童茫然搖頭。他識得的仙君不過二三,兩位都已離席。
正說着,一位醉眼迷離的胖仙翁踉跄而來,将臂膀搭在白面小仙肩上,酒氣混着笑聲噴薄而出:“小友好眼力!竟一眼認出這位貴人。”
白面小仙赧然一笑:“方才聽人提起,這才胡亂猜測罷了。”
黑衣童子卻詫異道:“她身邊連個侍奉的仙娥都沒有,怎會是戰神之女啊?”
“是啊。”白面小仙附和道,“我聽說因為她是凜夜戰神遺留世間的唯一血脈,重霄帝尊待她,可是要比太子殿下還好上許多,得了寶貝,先緊着她來挑選,她挑完了,才輪得到太子殿下這個親兒子呢。”
二人齊齊望向圓臉仙官,盼他解惑。
胖仙翁已嗤笑出聲:“你們這些小娃娃哪裡知道,當年她赴宴的排場——十二仙侍開道,九鳳銮駕随行,連她父親凜夜戰神在世時都沒這般氣派。”
“十二仙侍?”黑衣童子倒吸涼氣,“我師尊赴宴也隻能帶兩人。”
“那如今怎的……”白面仙童偷眼望去,隻見那席前伶仃一人。
黑衣童子搶道:“想必是俸祿不夠使用了,養不起那麼多侍從了。”
“非也非也。”胖仙翁眯着醉眼,手指蘸着酒水在案上畫圈,“她每月領的仙俸,比尋常仙官多出三倍有餘。”
“既如此,為何……”
二人的目光又一次凝結在胖仙翁肉嘟嘟的臉上。
“要當平南院的差,得先舍了臉皮。”胖仙翁突然壓低聲音,“那位的癖好……”目光在兩位少年清秀的面龐上轉了一圈,“專愛你們這般俊俏的小仙君。”
兩朵紅雲倏地爬上少年面頰。
胖仙君哈哈大笑,酒盞“當啷”砸在玉案上:“若被她瞧上,可就是牛皮糖沾了手,甩都甩不掉喽!”
黑衣童子聞言咋舌,壓低聲音道:“照這般說,那些仙侍都是被她輕薄了去,才紛紛辭了差事?”
“要臉面的自然不肯去。”胖仙翁眯着醉眼,将酒盞在掌心轉了個圈,“那些不要臉面的,想進平南院還沒這個門路呢。”
白面小仙蹙眉道:“偌大庭院無人灑掃,若全憑仙術維持,豈不白白耗損修為?”
“哈哈哈……”胖仙翁笑得渾身肥肉亂顫,“哪裡還有什麼值錢物事需要打理?聽說那些奇珍異寶早被她典當殆盡。後來還是重霄帝尊看不過眼,給院子罩了層天光琉璃,好歹保住最後幾分體面。”
黑衣童子暗自納罕,眯眼細瞧紀棠,不禁嘀咕:“傳聞她貪戀美色,身邊俊俏郎君如流水。可她容貌不過中人之姿,怎就……”
白面小仙随他視線望去,但見那女子雲髻半挽,青絲慵懶垂肩,雖眉目清秀,卻也算不得絕色。
“癡兒!”胖仙翁敲了下他的額頭,“那些人圖的豈是皮相?守神山與天庭兩座靠山,才是真正的誘餌。”
白面仙童忽然扯住胖仙翁的衣袖,順着他手指方向,但見紀棠席側不遠處,一金冠束發的俊朗仙君正目不轉睛地望着紀棠。
“仙友說的,可是這般情形?”白面小仙皺眉。按說能坐在那個位置的,必是天庭顯貴,怎會與聲名狼藉的戰神之女有這等牽扯,更遑論當衆如此。
胖仙翁酒意霎時醒了大半,喃喃道:“這……這不該啊……”
“什麼不該?”
黑衣仙童失聲:“太子殿下怎麼會這樣看着她?”他識得三人中最後一位,正是天庭太子明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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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言甯手中玉盞重重砸在案上,瓊漿濺濕了織金衣袖。春娘輕歎,素手掐訣布下隔音結界,周遭喧鬧頓時如隔雲端。
“掩耳盜鈴。”言甯冷笑。
春娘不語,隻從袖中取出鲛绡帕子,屈膝為他拭去手上酒漬。那低眉順目的模樣,倒映在琉璃盞中,格外溫婉。
“你這性子……”言甯搖頭,語氣軟下幾分,“永遠這般好脾氣。”
春娘擡首淺笑,盈盈起身時,目光忽地微凝,複又福身行禮,雲鬓間的步搖紋絲不動。
“有話但說無妨,”言甯自斟自飲,“何必拘禮。”
“禀主子,”春娘聲音柔似三月柳絮,“方才聽宴上仙娥們說,紫夜幽昙要開了。”
言甯執盞的手一頓,眼底浮起笑意:“三年一現的奇景,倒教我們趕巧了。”
春娘含笑靜立,雲袖輕垂,隻待他下文。
卻聽言甯漫不經心道:“既喜歡,自去便是。出了月洞門向東,過一曲折回廊即到。”
春娘神色微滞,細聲道:“主子,奴沒來過天庭幾次,怕不認識路。”
言甯指尖摩挲着琉璃盞,笑道:“紫夜幽昙難得一見,賞花之人必是絡繹不絕,你循着人聲去便是。”
春娘朱唇輕抿,眼中泛起躊躇之色。
言甯瞧在眼裡,失笑道:“瞧我,竟忘了你最是怕生。”言甯忽将酒盞一擱,向她伸手,“連問路都要臉紅的人,怎麼敢獨自去呢?”
春娘眼中霎時盈滿笑意,纖纖素手虛扶其臂。
言甯一襲月白長衫當先而行,衣袂翻飛間自有淩雲之氣。春娘紫裙翩跹,始終落後半步,恰如影随形,餘光又瞥見明梧正端着什麼向紀棠走去。
“春娘。”言甯回首輕喚,“幽昙最是嬌貴,錯過這一時,可要再等三年了。”
春娘聞言疾步上前,紫紗輕揚間,不着痕迹地隔斷了言甯與明梧之間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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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棠剛擱下玉箸,指尖還未觸到酒盞,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溫熱。
“傷勢未愈,不宜飲酒。”明梧按住她的手,将一盞墨玉碗置于案上。“用這個。”
自她登場,他的目光便不避人地掃來,紀棠初時還有些驚訝,現今已然習慣,不像初時那般刻意回避不說,反而擡眸,直視他的眼睛:“區區小傷,不勞勞子殿下挂心。”
明梧一聲輕笑,知她這人慣會做戲,故而面對這番冷言冷語也不着惱。
侍從早已搬來檀木椅,明梧拂袖,坦然落座。
周遭談笑之聲漸歇,無數目光若有似無地向他們這處探來,又被太子一記眼風悉數斬斷。
“好威風。”紀棠說着,抽回了自己的手。
明梧不語,執銀匙輕攪湯藥。藥香氤氲,卻在紀棠鼻尖化作苦澀。她拈起一枚含入口中,酸甜滋味在舌尖炸開。
“少飲些酒。”明梧聲音溫潤,手下銀匙将湯藥攪出漩渦。
“不過是幻夢浮生留下的内傷,早好全了。”紀棠強笑道,“何須這般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