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梧眸色微沉:“你素來如此不惜己身,究竟為何?”
紀棠被他看得心頭一顫,勉強一笑道:“不過小酌,哪裡有你說得那般嚴重?”
“不嚴重?”明梧眸光驟冷,定定望進她眼底:“你若當真惜命,就不會明知幻夢浮生反噬之烈,還要強催法力。”銀匙碰在盅沿,發出清脆聲響,“是上官柳告訴你,十日期滿我自會入陣?你就這般笃定,還是……”他聲音蓦地低沉,“根本不在乎生死?”
湯藥氤氲的熱氣中,紀棠看見他眼底翻湧的墨色,比碗中汁液更濃幾分。
明梧一番诘問,令紀棠心頭突突直跳。她雖術法平平,周旋應對卻是慣家。當下按捺心緒,面上不顯山露水,隻輕描淡寫道:“豈是不知愛惜性命?不過想着功虧一篑未免可惜,這才貿然行事。”
“好個熱心腸。”明梧冷笑,“上官柳搜集法器費盡周折,當時在屏障外都已作罷,偏你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倒比正主還急上幾分。”
紀棠眼波一轉,笑吟吟道:“他那樣精明的人,自然要權衡利弊。我這般糊塗性子,反倒顧不得許多。”這話說得俏皮,卻連她自己聽着都覺牽強。當時見秀雲珠碎,既歎沉宣骨玉難解,又憐上官柳前功盡棄,更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郁結堵在心頭。如今細想,竟似亂麻纏作一團,理不出個頭緒。
明梧自知難從紀棠嘴裡問出幾句真話,無奈一歎,默然相對間,探了藥碗溫度,遞到紀棠跟前:“喝了。”
紀棠蹙眉:“非得喝嗎?”
明梧眼風一掃,紀棠隻得歎氣,又搬出一套歪理:“酒能解憂忘愁,人一快活,百病自消。這苦汁子哪比得上……”
“未嘗怎知不如?”明梧輕攪藥勺,瓷匙碰着碗沿叮咚作響,“世間物事,往往表裡不一。洗盡鉛華,方見本真。”
紀棠一怔,不知是為那忽然柔和的目光,還是這話中與喬芸芸如出一轍的機鋒。待藥勺遞至唇邊,苦澀氣息已撲面而來。
“就是好喝,我也不要喝。”她偏首避開。
明梧笑意漸斂:“為何?不信我嗎?雖聞着苦,裡頭調了蜜的。”
紀棠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不為何,人生在世,何必事事求個明白?縱然飲酒傷身,但我就是愛喝酒。”
他僵坐無語時,紀棠卻忽将藥碗接過,仰頸一飲而盡。
“這又是為何?”明梧凝眸相詢。
紀棠拭去唇邊藥漬:“不為何,隻是有時候喝酒喝膩味了,換樣東西嘗嘗鮮罷了。”
這話說的豈止是酒?明梧眸光一閃,沉默着,隻覺得耳邊忽寂,連遠處仙娥廣袖翻飛的窸窣都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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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夜幽昙在夜色中吐蕊,泛着幽幽的紫暈,如煙似霧,将周遭都籠上一層朦胧的霞色。
春娘素手纖纖,指尖将觸未觸那晶瑩花蕊,忽又凝在半空。
言甯見狀,唇角微揚:“既愛這花,待我向明梧讨些種子與你,回去栽在琉璃盆裡賞玩豈不更好?”
春娘聞言福了一福,道聲“多謝”,紫羅裙裾拂過花叢,竟似乎與滿地幽昙融作一片。
園中賓客漸稠,言甯眉心幾不可察地一蹙,徑往幽深處行去。
二人徐行花間,渾不覺遠處有一雙含笑眼眸,自宴席開始不久便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們的身影。
紫夜幽昙在夜色中幽幽綻放,清冽花香随風浮動,如絲如縷,沁人心脾。
春娘步履輕盈,紫裙翩跹,似一抹流雲掠過花海。
見她笑靥如花,言甯方才宴席上的郁結不覺消散了幾分。
春娘忽駐足,紫袖輕揚,玉指微擡,指向假山石畔。
言甯順着她所指望去,隻見山石嶙峋,中空處隐有微光,似有人影晃動。
春娘低聲道:“裡頭有聲響。”
言甯本欲繞行,忽聞風中飄來“紀棠”二字,腳步頓時凝住。
春娘見狀,輕扯他袖角,低聲道:“主子,那邊的花還未賞完……”
言甯卻未應答,眸色微凝,身形如煙,悄然向山石處掠去。
春娘無奈,隻得屏息斂氣,緊随其後。
山石後傳來兩名女仙的竊竊私語——
“小芸,方才指給你看的,便是那位‘戰神之女’。”
“她就是那欺女霸男的主兒?”
“噓——”
想是那女子颔首未語,又聽小芸道:“我瞧她面相,倒不似兇神惡煞之人。”
言甯冷哼一聲,眼中寒意微現。
另一女仙壓低聲音道:“哎呀,人不可貌相!她初至天庭時,寡言少語,人人皆以為她軟弱可欺,争相往平南院塞人。可如今呢?她那處地方,連當差的仙官都避之不及……”
春娘指尖微緊,攥住袖口,眸中閃過一絲愠色,低聲道:“怎能如此背後诋毀?”
言甯輕笑:“傻丫頭,這世間,可不是人人都如你這般忠厚老實。”
春娘面頰微紅,垂眸不語。
二人這一言語,那廂話鋒已轉,隻聽小芸驚呼:“還有這等荒唐事?好姐姐,橫豎這兒沒人,你且細細說與我聽。”
話音漸低,春娘輕扯言甯衣袖:“主子,咱們走吧。”
言甯忽然朗聲清嗽:“何人在此私語?”
春娘愕然,尚未回神,山石後已傳來一陣窸窣之聲。片刻,一名女仙緩步而出,神色鎮定,福身一禮。
言甯眉峰微挑:“方才分明是兩人說話,怎的隻你一人現身?”
那女仙回首望了一眼山石後,輕聲道:“回禀言大人,她生性怯懦,不敢面見生人。”
“你認得我?”言甯似笑非笑。
女仙颔首:“言大人乃太子殿下同門,常至豐澤殿,小仙自然識得。”
“倒是個伶俐的。”言甯淡淡道,眼中卻無半分笑意。
女仙唇角微揚,似有得色。
言甯眸色驟寒,一字一頓道:“妄議上仙,依天規,該當何罪?”
女仙不慌不忙,答道:“天規第五十七章第十三條,當領雷鞭一道。”
“既知如此,為何明知故犯?”言甯語氣森然。
山石後傳來一道怯怯的聲音:“汀姚姐姐并未诋毀紀棠仙君,隻是……隻是陳述舊事罷了。”
那喚作“汀姚”的女仙亦微微一笑,道:“是啊,言大人,我們不過是閑談幾句,何來妄議之說?”
言甯眸光微轉,向春娘遞了個眼色。春娘會意,蓮步輕移,繞至山石後,低聲與小芸說了幾句。不多時,便見那小芸低首疾走,消失在□□盡頭。
待人走遠,言甯才看着遠處兀自綻蕊的紫夜幽昙,淡淡道:“說吧,故意引我來此,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