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去年冬天。
舊日時光略帶幼稚的官宣方式,讓明願的頭皮一圈圈炸起,她急吸了口氣,遲來的尴尬害她手機都快要拿不穩。
特意找來矯情的文案,精心拍攝的照片,好不容易遇到的,喜好相近且願意交流的人。那會發出來的确是開心的,人怎麼能變得那麼快,僅僅一年時間,就會在面對同樣的東西時,産生完全不同的體驗。
明願咬着牙,不忍多看,手指迅速移動,準備把朋友圈删除。
點擊删除鍵時,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單純轉成了僅自己可見。
秦靜風詢問:“他把你怎麼了?”
“嗨呀,他可沒把我怎麼,是我的想法出現了問題。”明願搖頭:“算是問題吧,我也不确定。”
她和男友是相親認識的,對方是母親老朋友的兒子,一表人才,性格沉穩,待人溫和,對明願足夠真誠。為了結婚,家裡早就給他備好了房子,在市中心,交通便利,旁邊就是學校,距離大醫院隻有兩站路。
無論看人還是看條件,男友都毫無挑剔之處,用明願老媽的話來說,是打着燈籠都不可多得的結婚人選。
對于這個結論,明願理性上也贊成,畢竟她與男友作為同齡人,觀念相差不大,也擁有共同語言,甚至脾氣都很契合,任誰來看,都挑不出錯,至少在婚姻相關的問題上,可以算作是完美作答。
但明願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定,因為她并沒有覺得兩人的情感,已經深厚到可以走進婚姻殿堂。
“我媽說喜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隻要人品好,條件好,就足夠了。還說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明願握着手機,目光凝視在炭火上:“她說感情不深的話可以慢慢培養,哪怕結婚了再培養都行,還讓我不要太迷信愛情,說我太年輕,就會追求些有的沒的,什麼激情啊,沖動啊,太浪漫的東西。她說沒有必要,因為幾十年過後,這些全都會消失,就隻剩下親情了。”
她從小看偶像劇長大,每天為主人公們轟轟烈烈的愛情尖叫,最沉迷的時候,千裡追星這種事也不是沒幹過。比起務實,她更容易沉溺于幻想中的情景,且即将跨過二十四歲,還相信童話故事也在世界上某個角落真實存在。
以上種種,統統被她的母親大人稱之為公主病。
她知道自己這毛病,所以她認為無法提起對伴侶的熱情與愛戀算是她的問題,更進一步的請求自然也很難答應。
“我是不是太挑剔了?而且感覺我這樣好像個渣女...”明願沒在感情上吃過苦,她想要誰都是勾勾手指就能得到,要不是老媽點出了她的行為不對,她才不會反思自己。
這一次,依然沒能到回應。
明願沒察覺,她正握着手機,退出朋友圈時,順便在主頁劃了兩下。
除了小姐妹詢問她晚上去哪浪的對話,就是最事兒的領導又發消息騷擾她,再往下,野風學姐四個字搭配略顯深沉的藏藍色天空頭像,不合時宜又安靜的存在其中。
點開對話框,最新消息就是邀飯的消息。
往上劃動,是半年前她詢問學姐老家的特産梨在哪裡能買到最實惠的。那次學姐直接給她寄了五箱,還堅決不要錢,一家三口吃了三個月才吃完。
學姐是好人。
明願放下手機,正要開口,秦靜風的問題打斷了她:“你的顧慮是什麼?”
明願反應了一會,才意識到這是在問她男友的事。手指下意識移到右眼下面,摸到細小的凸起:“我這裡有道疤。”
有無數寵愛保駕護航,她格外漫長的童年裡,除了看偶像劇,其他該追的“時尚”是一個都沒錯過。
那時哈利波特正火,她一口氣看完了全集,整日幻想自己也有魔法,并且身負着某種使命,還迫切的想要證明這點,于是在自己眼睛下面留下了和主角額頭上差不多的閃電傷疤。
為此,她算是挨了人生中最激烈的一場罵。
“這道疤,是我在什麼都不懂的年紀留下的,用美工刀劃,流了不少血。”
明願笑嘻嘻地說起這些:“那個時候我覺得很酷,很有勇氣,我是天選之子,但我媽氣瘋了,你知道嗎?簡直歇斯底裡,氣急敗壞,戳着我鼻子,說我以後一定會後悔。”
“我那時還不懂為什麼,但我現在明白了。”她捏着酒杯。
“我的喜好變得很快,從十七歲開始我放棄了魔法,愛上了化妝,我開始讨厭這道打破我臉上秩序的傷疤。很多次用化妝品把它遮住後,我老媽對我下的詛咒應驗了,我無比後悔。”
“在臉上留疤并不酷,用刀對準自己也不代表勇氣。”
“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我發現,我在一無所知的年齡裡所做的某個決定,會重要到影響到一生的走向,而當下的我,卻意識不到這點。”
明願抿了口酒:“‘現在’這個時刻對我而言很重要,我必須要在每個節點都認真對待和思考,隻要察覺到一點不安,我就不想再前進。我害怕會再次後悔,而那個時候甚至沒有‘化妝品’,可以遮住我錯誤抉擇的痕迹。”
結婚不像是傷疤,即使錯了也可以遮掩。和另外一個人組建家庭,代表着更重的責任,與更高昂的後悔成本,所以她在膽怯。
好在就和工作一樣,她有年輕做借口,沒人強逼她快點做決定,所以還能慢悠悠去思考問題的答案。
但也和工作一樣,已經開始煩躁了。
“騙人!全都是騙人的!”
就業率宣傳手冊是騙人的,電視劇裡的愛情是騙人的,魔法是騙人的。所有人都在甜蜜的謊言裡長大,沒有人提出異議,因為成長的代表就是打破幻想,學會順從。
明願歎了口氣,扣下酒杯,總覺得一團亂麻。
看着學姐明媚的臉,她突然有點好奇,在事業上成功的秦靜風,也在愛情裡無往不利嗎?
“學姐,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她曾經問過這個問題,那時學姐的回答是否。
這幾年過去了,學姐的年齡也到了催婚高峰期,她是怎麼應對那些煩擾的呢?她有沒有遇到能被稱之為“真愛”的人呢?她會迷信愛情嗎?
秦靜風從方才起就沉默着,面對問題遲鈍得有些不像她。
明願記得之前,這位學姐總是能快速給與她所有反應,要麼是損她,要麼是給她建議,有時溫柔,有時桀骜,生動得不像話。
肉已經熟了,熟得有些老。明願聞到燒焦的氣息,猛地低頭,趕緊拿夾子夾出來,自己一半,學姐一半,已經發黑的扔進垃圾桶。
擡頭間,她看到挂在牆面上的相片闆,最中心的位置貼着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的一句台詞。
[人生總是這麼痛苦嗎?還是隻有小時候這樣?]
[總是如此。]
她的手莫名抖了下,碰掉了桌角的一個東西。她忙放下夾子,邊說自己笨手笨腳,邊把東西撿起來,那是一卷黃色寬膠帶。出現在飯桌上格外的突兀。
明願見過這種膠帶,在電視劇裡,用它可以封住窗戶縫隙,來實現密閉空間的燒炭自.殺。她被這聯想笑到,搖頭:“對了,學姐,你知道嗎?其實在房間裡吃烤肉很容易中毒。”
“時間不早了。”秦靜風忽然開口:“再晚就趕不上末班車,你回去吧。”
如果話題就結束在這裡,那實在是太過于突兀了,就像是飯剛上來,就突然說不吃了一樣,但學姐的表情不像是在說笑。
搞什麼,肉才剛烤好诶!
明願有些呆滞,也有點委屈。
一方面,她好像在被趕走。另一方面,她知道學姐有車,老實說,她還以為學姐會開車送她回去呢。
“好...好吧。”明願暈乎乎地起身,暈乎乎地被送出門。
樓道裡很冷,她打了個寒戰,心中疑慮更甚。
大門轉動,發出吱呀聲響,即将被關閉時,停頓一瞬,接着,秦靜風突然從門裡闖出來,用力抱了抱她。
這不是她們第一次擁抱,也不是最深刻的,但明願還是覺得莫名沉重,連同突如其來的怪異感和委屈一起,塞進她胃裡,沉沉下墜,消化不良。
門還是關上了,秦靜風那張她贊歎無數次的臉,以一種晦澀難言的表情,消失在門闆後。
明願默默站了會,樓道裡的自動感應燈熄滅。她跺了跺腳,雙手插兜,晃悠到樓下,慢吞吞走在漆黑無人的小區中。
冷風吹來時,她複盤起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惹學姐不開心了。
可想完了一遍,找不到問題。
為什麼啊?
明願習慣性摸兜,沒摸到熟悉的堅硬,這才發現自己把手機拉在學姐家了。
正好,這是一個回去的理由。
明願不喜歡受委屈,也不喜歡事情莫名其妙的結束,所以她要回去問問學姐因為什麼變得奇怪,又為什麼邀請她來,又催促她走。
那一天後,她逐漸明白了,當下的一個小小決定,的确會影響她一生的走向。而又因為時間在前行,所以等在原地,會永遠無法找到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