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利的筆尖在掌心劃動,帶來奇異的癢,秦靜風有點受不了,下意識想躲,可整個人都和明願膠着,又不可能撤開身子,隻能忍着,耐住性子去看小家夥寫了什麼。
那一行字出現時,她極輕地皺了下眉頭。
“讨厭”這兩個字,在她的人生裡出現的話,排不上名詞,無關痛癢,可若是誕生自明願的筆尖,就很嚴重了。最起碼,是她不想看到的。
秦靜風迅速握起手心,把那句話藏了起來,手指撥弄女孩細軟的發絲,呢喃道:“越說越奇怪了。”
明願扔開筆,兩手一起握住女人手腕,仿佛握着什麼救命稻草,帶着哭腔道:“你不讨厭我嗎?”
秦靜風望着女孩潮濕的眼睛:“我什麼時候說過讨厭你?明願,講話要憑證據。”
若是在清醒的時候,明願還會堅持隐藏那小小的不滿,但方才她更加丢人的事都說過了,也不差這一件,于是,将前兩天那點不适拿出來講:“在車上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閨蜜的電話打進來後,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兩人之間的氣氛便有了很大的變化。
那時認為直白去問并不好,萬一真是明願犯了什麼細節上的錯誤,惹得對方不開心了呢?可憋着會更加難受,她不喜歡得不到後續解決的情緒難題,也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就算是她不想聽的。
抽不出手,幹脆就任由人抱着。那雙迫切探尋的雙眼,就這麼貼上來,沾着淚意,水潤清澈。秦靜風垂眸望着,溫度被空氣傳導,攝住了靈魂,她察覺自己的後脊在痛,隻好緊緊繃着,不讓自己完美的笑臉有任何松動。
“看來....是我做的還不夠好啊,”她習慣于哄人,溫柔的嗓音能安撫所有躁動神經:“我想想,給你準備衛生巾,遊戲,還有好吃的。陪你看書,看電視劇,看風景。還有什麼是我沒做的?你去找一位花錢的陪遊都不一定有那麼細緻,真是公主啊,不講道理。”
明願甩了下腦袋,追着她不放:“一碼歸一碼,你别想瞞我,我都看出來了。”
要感謝的地方,她不會忘記的,但現在,她就是想知道,學姐為什麼對她有了那微不可查的疏遠!
秦靜風說:“小狗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
明願眨了眨眼,眉毛挑起:“你罵我是狗!”
趕在人真正發火前,秦靜風擡起手臂,勾住她的脖子,前半截手掌貼在她臉上,以和緩的力道把她的頭翻了個方向,面朝下方的手機屏幕:“來,看好。”
另一隻空閑的手,拿着手機,手指來回動作,當着明願的面,買好了回去的機票,再展示給她看:“這是什麼。”
學姐微涼的手掌還貼着臉頰,明願吸了吸鼻子,歪腦袋,把臉更深的埋入女人手心:“機票。”
秦靜風動了動喉嚨,道:“看看時間,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明願嘟嘟囔囔:“明天。”
秦靜風松開人:“如果身體不舒服,那就回到舒服的地方。這是一個很容易解決的問題,所以現在,不要再為這事哭泣好嗎?”
溫暖驟然離去,明願有點不适應,但一番哭泣發洩之下,此刻已經不是她的情緒最高點了,再去粘着這種事也幹不出來,隻要幹巴巴地拽自己的褲腿。
“可是...你不會怪我嗎?是我要來玩的,結果幾乎什麼都沒玩上,又要回去了。你浪費了時間,浪費了錢,浪費了精力...”她說不下去了,越來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秦靜風卻輕松道:“總有賺到的地方。”
明願擡頭問:“是什麼?”
手機息屏,收回口袋,秦靜風站起身:“我沒有責怪你,本來入藏就是有風險的事情,你我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不是嗎?我們比那位老奶奶走得要遠,這就是一種幸運了。而且其實...”
明願道:“其實什麼?”
秦靜風道:“我也有點不太舒服。”
“真的嗎?”明願頓時有些慌張,從沙發上蹦了起來:“那你怎麼不說啊。”
秦靜風扶住她:“别激動,這不是說了。”
“我沒有看出來。”明願試圖從女人那張略顯憔悴的臉上看到痛苦和虛弱,但好像并不存在:“感覺不太相信你。”
本來就缺氧,這一猛地蹦起來,害她剛說完那句話,眼前便糊上漆黑,隻好老老實實躺了回去,暈頭轉向道:“我相信了,我相信了。唔...那...我剛剛說的,你别告訴别人。”
參加比賽被一個小孩子打敗,還給自己留下了心理陰影這件事,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連一向對她無所不知的母親都不知道她不再拍照的真相。
方才血湧上腦子的瞬間,她想起自己抖出了什麼,臉皮一陣熱,窘迫感壓不下去了。
昏沉中,她琢磨着,她正視了自己的心,這算是賺到的地方嗎?
“人難過的時候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是心理防線崩潰了,每個人都一樣,别覺得丢臉,也别覺得難受,很正常。”秦靜風找來個毯子,蓋在她身上:“至于保守秘密,這方面,你還不相信我嗎?”
她眼中有笑意,明願望着那點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秦靜風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她很講究承諾,從很早之前就是這樣。
因為俯身蓋毯子的動作,女人彎着腰,耳邊碎發垂落。明願腦袋不甚清醒,伸出手去,指尖掃過女人的發尾:“學姐,你什麼都懂,連這種事都不會生氣。”
什麼事情都能想開的,好脾氣的秦靜風,到底被什麼事困住了呢?
“我生氣的。”學姐說。
明願怔愣:“啊?”
秦靜風直起身,向她伸出手:“自己寫的,自己擦掉。”
掌心之中,還寫着方才明願的那句話。
是明願太讨厭了。
“好...”她也用手心貼上去,小心翼翼地揉搓。
怎麼可以在學姐的手上寫字呢,總是做出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幼稚事情啊,還好學姐好脾氣,怎樣都會容忍她,這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那麼溫柔的人了,不會再有。
不同的溫度相碰,都同樣柔軟,說不上來的舒服。明願喜歡掌心相貼的感覺,卻把擦拭的任務抛之腦後。揉着揉着,困意襲來,竟是腦袋一歪,睡着了。
她一入睡,手便無力滑下,即将離開秦靜風的手心。
在最後的一個瞬間,秦靜風勾起手指,扣住了那寬窄勻稱的手掌。
她的視線沿着女孩微微突出的骨節向上,拇指在她手背摩挲了兩下。
燈光下,明願睡顔恬靜,眼淚還沾在她睫毛上。
“像個小孩。”秦靜風以氣聲說着。
她搖搖頭,把明願的手塞進了毯子下,自己去抽了張濕紙巾,對着台燈,擦拭着手心的字。
那小孩喝醉了,下手沒輕沒重,戳得還挺狠,用紙去擦時,有些刺刺的疼痛。可燈下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唇角還勾着笑。
潮濕水迹吞沒了那句話,卻留下了明願兩個字。
歪歪扭扭,字迹深刻的名字。
秦靜風注視良久,燈光勾勒她的側顔,從淺淡的笑意直到消失為寂靜。
似乎,這兩個字所帶來的情感,也是這樣的由晴轉陰。
合上手心,秦靜風扔掉了濕紙巾,開始收拾明天趕飛機的行李。
決定了要回去,心理壓力消失了,明願第二天起床時,覺得自己的狀态格外好,吃嘛嘛香,頭都不疼了。不過,就算很好,她也不敢說留在這繼續玩的話,而是順從地上了飛機,和學姐一同趕回淩海。
五六個小時過去,明願縮進座椅,憋得臉都快腫了一圈,飛機終于滑進了淩海機場。
随着人群走入廊橋的瞬間,她舒展筋骨,眼淚差點滾下來,很想大喊一聲:擴展版圖失敗,明公主回來了!灰溜溜得回來了!
坐一天飛機,實在疲憊,明願沒了逛逛街的興頭,和秦靜風吃了頓飯,便往家裡趕。
到家時,正碰上剛下班沒多久,正在做飯的父親。勒着圍裙的男人頭也不回:“你閨女回來喽。”
母親從屋裡出來,手裡還拿着教案,滿臉的幸災樂禍:“浩浩蕩蕩得旅遊,浩浩蕩蕩得結束了。”
“媽!”明願抑揚頓挫的哀嚎一聲,把包甩向沙發,沖向廚房,先伸脖子看看鍋裡是什麼,發現是自己喜歡的,猛點頭:“不錯不錯不錯,但是我已經吃過飯了诶。”
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她又回到沙發邊,徑直摔上去,長長歎息:“啊,好累。”
母親走過來,把她的腿搬開,挨着坐:“你那個學姐到家了嗎?也不問問。”
明願剛把手機摸到手:“我正要問!”
點開微信,正在輸入框打字,恰好,學姐的信息先一步來到。
野風:[到家了嗎?]
明願晃晃腿。
明珠:[到啦!學姐呢?]
野風:[我也到了。早點休息吧。]
明珠:[學姐也是喔。]
母親扶着她的膝蓋,神神秘秘問:“你就這麼回來,她沒說你啊。”
“她對我可好了,才不會說我呢。”明願伸手摸桌上的車厘子,放入口中咬。
母親問:“對你好,那你對她好嗎?”
甜膩的汁水在口齒間迸發,明願心情很好:“我以後會對她好的。”
連續吃了好幾個,胃裡的食物要頂到嗓子眼了,她趕緊收回手,摸摸肚子。
正打算再休息一會就去洗澡,忽然發現,母親始終看着她,那個眼神,分明是有話要說。
“咋啦。”明願問。
母親有些欲言又止,手掌在她膝蓋上摩挲片刻,才說道:“你近距離接觸之後,有沒有感覺出什麼不一樣的?”
明願想起了自己最開始的任務,當然,沒有什麼收獲,隻好喪氣道:“還真沒有。學姐一直都是有點冷漠的那種人,但對我的話,大部分時候又都是溫柔的。這趟出去,和之前沒什麼區别,唉,我反正是什麼都沒看出來,有點難過。”
母親道:“先别難過,還有個更難過的。”
“啊?”明願緊張起來了:“什麼啊。”
母親壓低了身子,問:“你這兩天給你男朋友發消息嗎?”
還以為是什麼事,明願剛提起來的心就放下了:“就日常那種呗。”
母親窮追不舍:“你對他到底是什麼感覺?”
明願有點奇怪。
感情這種事一向私密,隻有當局者才能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所以母親對于她的情感發展,向來是不怎麼問的,随便她怎麼處理,可看今天這刨根問底的架勢,好像是真的出了什麼事一樣,讓人狐疑。
“幹嘛突然問這個,你之前都不管的。”
“我跟你直說吧,這兩天他媽打電話問我孩子倆相處的怎麼樣,我就說了你辭職了還去西藏的事,結果...”母親雖有猶豫,還是一口氣說完,頗有種快刀斬亂麻的痛快:“他媽說要分手呢,估計這兩天,他就要跟你開口了。”
聽完這段并不長的話,明願腦袋一片空白,花費了整整三分鐘來理解後,才道:“不是,要分手?為什麼?”
他們兩人之間雖然不算特别熱絡,但也沒産生矛盾,說要分手,她不會多難過,可的确,太過于突然了。
母親說:“沒明講理由,就是不合适呗,但真正的原因,我猜,是覺得你這個人不穩定,不是合适的結婚對象吧。”
明願重複:“合适。”
坦白說,明願這次去辭職後西藏,完全沒和男友商量,這些事辦得确實不厚道。若是換位思考,對方做了同樣的事,明願也會覺得太不拿自己當回事,從而生氣。
畢竟,可能成為一家人的兩個人之間,不該生疏至此,在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情上,也應該相互商量着做。
“其實....”明願撓了撓臉側:“我本來覺得我們挺合适的,沒有吵過架,沒紅過臉,連大小聲都沒有過...但也沒什麼激情,你跟我說過,愛情到最後都會變成親情的,有沒有激情無所謂,隻是我沒想到,連結束都那麼平靜啊。”
所以,直白點講,她這是被甩了?
從小到大,她都是人群的絕對中心人物,大部分時候都不缺注意力,喜歡她的人數不勝數,向來隻有她覺得無趣後把人抛棄的份,沒想到居然有天還能嘗到,被放棄選擇的感覺。
真是....
“你想不通,你娘我也想不通,所以,我就找人打聽了一下。”母親的話還沒說完:“他媽找人給他相親,聽說是遇到更合适的了。”
明願冷笑:“我明白了,‘合适’,終究是比不過‘更合适’的。”
母親倚靠沙發:“這種事沒法說的,他媽問我怎麼想,我能怎麼想,随她喽。”
明願提高嗓音:“那也要和我說一聲吧,是我們倆談戀愛,又不是你和他媽談戀愛,要不要分手這件事,不應該最先和我讨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