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辇緩行,玉白帷帳輕掩,間或随風掀起,偶然露出裡面的五爪龍紋底。
商麟單手支頭,悠悠倚在一邊,眼睫微動,似乎正在小憩。
趙太傅左手拿着劄記,右手執筆,額頭冒出一陣又一陣的冷汗,眼見着轎辇愈行愈快,浩蕩的隊伍就要将他隔絕開——他終是小步疾走,行至轎辇旁,苦口道:“殿下,這、這不合禮制。”
商麟默了默,仍懶得擡起眼皮,“何處不合?丞相制禮時,可曾問過孤是否合禮制?”
趙太傅哽住,原先準備好的言語盡數作廢,隻好将劄記遞過去,硬着頭皮進言:“殿下,可您已察了一日街,并未對百姓有所助力啊。蓋因殿下如此陣仗,這才使污垢永藏黑暗之中。”
“老師。”商麟叫了聲。
“如今整座城的百姓都知道孤來了,若是真有難處,此刻就該攔在孤面前直言,屆時孤不但要幫,還會幫得徹底。如若沒有,那便隻能映證父王将國家治理得很好,海晏河清之地,何須麟施以薄力?”
“殿下,若您還認老臣為老師,還請不要為難臣……”趙太傅渾濁的雙眼怒睜,聲音卻铿锵有力。
“孤……”
趙太傅忽地話鋒一轉,打斷商麟接下來的話,頗有些愉悅地說:“殿下!您要一言九鼎啊。”
商麟覺出幾分異樣,睜開雙眼,指尖拂開面前的帷帳,一個乞丐模樣的男人拿刀抵在另一個穿着破爛的少年脖子上,嘴裡還不停地叫罵着。依稀辯得出是在辱罵他搶自己的生意。
少年也是乞丐模樣,眸子卻生得水靈,亮晶晶的。
他似乎是遠遠瞧見了商麟的轎辇,于是把人往這兒引。隻是很快便被背後的人給擒住。
男人也發覺貴人看到了自己的行徑,于是腳底生風,拖着少年就往後跑。
但很快,守在轎辇左側的勁裝男子提刀而來,三兩下便将男人制住。
少年劫後餘生,半驚半喜地朝旁邊挪動,正要開溜時,被人一把拎起後頸,重重扔到轎辇旁。
“嘶——”華臻忍不住出聲,在宮中待久了,竟也有些怕痛了。
趙太傅瞪了阿沣一眼,随後慈愛地躬身:“這位小兄——啊——”
他又朝帷帳中望了望,隻見商麟仍是事不關己的模樣,本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态,笑得滿臉都是褶子,“這位小兄弟,轎中乃是太子麟,你有何難處可盡訴之。”
話音剛落,阿沣朝趙太傅扔來一袋銀錢。趙太傅狠狠剜他時,他拱手道:“屬下奉太子命。”
華臻剛伸出布滿髒污的手去接錢袋時,趙太傅将手一縮,俯身離她更近了,語氣中盡是逼迫意味,“跟太子說你有難處。”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送上門來的,不将她利用盡了,何時才寫得滿這功勞薄?
華臻懵懵懂懂地望向轎辇,從她視線看去,恰能看到商麟的一片淺黃衣角。
她怯聲道:“我、我有難處……”
半晌沒有回音,趙太傅急得直跺腳,隻好向商麟道:“殿下,這位小兄弟說他父母雙亡,無人庇護,您就是給了他錢,也是治标不治本,這錢須臾間便會被惡人奪去。”
“那他想如何?”
“依臣看,将他帶回宮中過些時日的好日子,若您看得慣,讓他侍奉左右,或另予差事,皆可。”
“妄想。”商麟聲音淡淡。
趙太傅又逼近了一些,這回也顧不上君臣之禮,隻知今日若是無法給太子立下好名聲,他這個本就位卑言輕之人就更無活路了。
“殿下,街頭百姓皆目光灼灼,此時是您立德名的大好時機。若您不聽老臣言,老臣、老臣就一頭撞死在您面前。”
“孤不需德名。”
趙太傅聞言胸口發緊,七魂六魄沒有一絲還守着他的骸骨。他憤而振臂,幾欲以頭搶地。
左臂卻猛地被人死死拽住。
他回頭一望,竟是那個渾身髒污的少……女。她眸色清亮,不需多言便能感知她想說什麼。她叫他不要尋死。
造孽啊!
一道平靜無波的聲音傳入華臻的左耳。
“進來。”
趙太傅雀躍之情溢于言表,歡喜拾起方才散落下地的紙筆,高聲呼道:“太子麟德高望重,生辰日路遇一乞兒,心無嫌惡,邀之共座,德君之名始顯。”
商麟卻冷冷插話,“老師還應加一句。孤德君之名,始顯于太傅初次搶柱時,次顯于太傅搶門時,再顯于太傅搶地時。”
華臻倒未想過燕國太傅這般有趣,她小心攀上轎辇時,隻看見商麟嫌惡地掃了她一眼。
沒看錯,是嫌惡。
好在轎辇并不狹窄,華臻自覺地蜷縮在角落處,不敢看商麟。
卻是商麟先開口。
“衆人皆懼孤怕孤,你倒敢引人來找孤,也敢與孤同辇。”
“若不找太子,我方才便死了。上辇…是太子叫我上來,原本我心裡也是不敢的。”
“明明是女子,卻僞裝成男子。”
“我并未說過自己是男子。”華臻擡眼,從善如流。
商麟盯住她的眼,與她對視,須臾後道:“你不怕孤。”
“你有何求?”
“我有何求?”華臻重複了一句。
“難道沒有?”商麟不再看她,屏氣凝神,終是難以忍受,“你甚臭。”
華臻裝作詫異的模樣,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襟,“草民并未嗅到異味,想來殿下身萦清香,才顯得我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