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映低着頭,手指絞在一處,欲言又止地看向前頭兩個挺拔的背影,忍不住開口:“王、王上,要是他不信我說的話怎麼辦?我原來騙過他,他定是會懷疑我的……如今您又放了消息,說不定一見面就将我給砍了。”
“不會。”華臻答得笃定。
“為何?您認識莫将軍?”玉映小跑跟上她。
華臻兩手按在玉映肩上,正色問她:“烤鵝好吃嗎?”
玉映不知華臻怎麼突然問這話,隻得平心而論,愣愣點頭:“好吃。”
冷冰冰的聲音自另一畔響起,淵眠從來手中都握着把長刃不離身,抱臂在胸前。
“吃了王上的烤鵝,就要為王上做事,你以為都是白白吃喝?”
玉映咬牙,她分明就是出了狼穴虎口又進了獅子窩。
淵眠說得對,哪有什麼好事砸到她頭上,好在衛王沒有楚王長得惡心,她願意跟着衛王,走在泥石子兒路上,玉映有一搭沒一搭踢起路上的小石塊,“我這算是叛國麼。”
華臻回:“算,不過你如今後悔也已來不及了。”
玉映搖頭:“我沒有後悔。”
她本就沒有什麼要做的事,在楚國這麼些年也沒受過楚王半點恩澤,她更沒讀過書識過字,詩詞歌賦樣樣不通,不知道除了楚國外還有多少諸侯國,知曉華臻是衛國的女國君之後還震驚了好久好久。
“王上如今是一國之君,要什麼東西得不到,為什麼要來摻和他們幾個的事?”玉映好奇,“我是說——若是不小心暴露了,還得連累衛國,得不償失。”
淵眠道:“你從小到大就沒什麼志向?”
玉映看她的眼神更古怪,她沒有啊——她該有什麼志向?
幾人穿過矮牆,眼前已有一片茂密竹林,玉映正好擡頭望天,想起自己在莊子裡的日子,家中長輩還在時,雖然家中窮,每日聽到鳥鳴和風吹草葉聲,想起今秋收成好,就覺得幸福得緊。
可惜後來家裡隻剩她一人,為了生計她才去了隔壁莊,又給人騙了上了奴籍。
“過幾日我去城裡瞧瞧叔母,她若願接濟我,我就拿錢回去贖身,再回莊子好好種糧食。”
城裡實在是太過可怕,她不要再來了。
淵眠輕抿下唇,片刻後跟她道:“不必去求你親戚,日後的事王上會給你安頓好,把你完好地送回去。”
其實淵眠也就是嘴巴毒了一些,外表瞧着冷酷了一些,人還是挺好的嘛,玉映想到這兒,大起膽子拍了她一掌,咯咯笑道:“這麼說,我也不是一直都倒黴啊。”
她樂滋滋地想,遇見她們應該算是幸運罷?
·
日暮西山,天色漸暗,終于有大隊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
林中,淵眠推了昏昏欲睡的玉映一把,玉映如繃緊蓄勢的弦上箭般奔了出去。
盈盈——
凄凄慘慘摔了個底朝天,她吃痛擡眼,大片陰影投下,高頭大馬前蹄躍起正要直直落下!
完了,出師不利,她就要交代在這兒了。
雙眸緊閉,指尖摳進地上的泥塵,可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襲來,玉映艱難緩慢地睜開眼。
仰頭見莫赤箍緊缰繩一臉迷惑地看向她。
馬頭被調轉了方向,馬蹄堪堪劃過她身側的泥地,顯出一條長痕。
“是你……”玉映驟然咬唇,慌張地想要往後退。
果真下一刻長刀架上她的脖頸,莫赤厲聲問她:“要逃到何處去?”
玉映渾身發顫,聲淚俱下:“如今我是被抛下的棋子,如果不逃,哪還能有好下場?總歸是你們貴人博弈,苦了我這平民百姓。”
“若王上還有些許良知,就請将軍放我一條生路罷。”
“王上?”莫赤細細揣摩,思忖後問她,“你不是公子的人?”
王城部下幾刻前來報,是公子琲指使玉映暗中解決了張太史,原因尚且不明,可她話中的意思倒像……
“你與王上心在一處,他重用你,願将兵權悉數交于你,可誰能說得清楚數年之後,将軍又會不會如同今日被厭棄的太史大人一般無狀慘死?”
“而這厭棄的緣由隻因先前太史并未将衛國王姬帶回楚國,使王上在諸侯國前失了面子。如此色令智昏胸無丘壑之人,怎堪的做了這一國之君!”
“如今還要一石二鳥,把他那早就看不慣的兒子一并給解決了——”
危言聳聽!
“妖女休要信口雌黃!”長刀又挨近玉映幾分。
玉映隻是冷笑:“将軍刺罷,反正我這一路被王上的人追殺過來,已是沒有退路了。”
城門就在咫尺之外,莫赤隻思量了幾瞬,收起長刀叫人将玉映綁上了馬,一路奔往王城。
·
“什麼?!”楚王一把推開桌案上成山的折子,臉上橫肉抖動,“他要造反?!!”
昨夜被張太史死訊驚了一跳整宿未曾入眠,他午後便多在榻上眠了幾個時辰,誰知眼睛一睜便聽說他那小兒子帶了大隊私兵朝宮門口壓了過來,誰能告訴他發生了何事?
或許是年紀大了,他站了會兒便覺得頭暈目眩,扶着内侍的手緩緩坐下,渾濁的眼珠轉動,目光落到桌案上壓在最底的藏青絹布。
那是他早立好的立太子诏。
預備晾他幾年,待他不再這般心浮氣躁時再昭告天下。
楚王歎出一口長氣,抽出那卷诏書,猛地扔到殿中紅柱上。
“莫赤呢?莫赤走了這麼久,還沒走到王宮?”
這逆子,怪不得前幾日舉薦莫赤前去邊境攘平異族,原是早生了逼宮的心思。
内侍回他:“快快快……快到了。”
還有一事他不得不說,他呈上一塊鎏金令牌。
“方才統領派人過來,說是衛王求見。”
“你說誰?”楚王即刻扯過那塊牌子,看了又看,确認令牌工藝不似作假後心中一凜,喃道,“華臻為何今日來楚?是早有預謀還是出了什麼事……”
偏偏都趕到一處去了!
越琲早不逼宮晚不逼宮今□□宮,華臻早不來晚不來今日要來。
内侍補充道:“統領轉述,衛王說宮門今日不暢,如果進不來……那就等何時通暢了再來拜訪。”
竟讓她看了笑話。
她做國君才做了多久?
楚王沉下心來,“宮中還有哪些将領在?叫人把全部兵力帶去堵越琲,撐到莫赤回來。”
“諾。”内侍應了急急往外走。
心中卻想,這王宮中哪還有什麼将領,哪還有什麼精兵?公子琲的部曲暗藏在王宮附近,如潤物無聲般滲透了進來,現在去召兵士,哪裡還來得及。
可他不敢多言。
邁步出了殿門,一隻利箭倏地插進胸口。他想回頭喚一聲王上,可喉間發澀,終究沒能叫得上來。
幾名近衛兵士齊齊持劍攔作一排。
來人僅隻有越琲一人。
其餘部曲皆在大殿之外,地上零星有楚宮禁軍屍首倒地,剩下的隻是拿着武器相對,踟蹰不敢前。
唯今之計隻有先拖着等莫将軍從外攻進來。
越琲哪裡不懂這個道理。
他越過幾人的身影眼神冷冷望進去,低聲喚了聲父王。
“你還知道我是你父王!”楚王拿起手邊能拿起的東西悉數朝他砸了過去,多半卻落到兵士的後背上。
越琲眼神微變,殺意浮現,手中弓箭拉開,“父王在等莫将軍麼,您放心把兵權全權授予,不就是因為莫家世代忠良,不會功高震主嗎。”
“數日前您去信三兄召他回城,知道他為什麼不回信嗎?”
楚王回道:“逆子!我本就屬意你,你何苦去對付他們?”
“還愣着做什麼?!”楚王慌亂開口。
幾名近衛卻不敢輕舉妄動,公子琲說得對,莫家代代忠貞,說是愚忠都不為過,就算今日公子琲亂了綱常弑父上位,莫将軍必定也以正統為由擁立公子琲為君。
這場宮變最終不過一場鬧劇。
甚至若公子琲聰明一些,早些暗中殺了楚王,也不會有人察覺什麼不對。
幾人面面相觑,從各自的眼神中達成了一緻,竟是緩緩給越琲讓了路。
楚王驚異從主位滑下,戰栗看見箭尖。
“我讓位,讓位。”
他這般年紀怎還禁得起這般吓,“琲兒,我現在就寫禅位書。”楚王一手扶上案桌,一手顫抖着去摸紙筆。
越琲對此嗤之以鼻。
“父王當我是傻子?你既早已知曉我要害你,又殺了張太史給我瞧,如今又這般輕易認輸嗎?”
“什麼時候——”
他什麼時候殺了張太史?又何時早已知曉越琲害他?
越琲松開手指,一尖厲聲劃破王城上空。
片刻後,楚王汗沁前襟。突覺眼前有黑影緊緊将他擋住,那支向他射來的弓箭此刻折成兩半躺在他腳邊。
他以為身前站着的是莫赤,急急要過去攀住他腳,剛觸上衣擺便被人狠狠一甩,他透着燭光看去,竟是一陌生女子。
外殿傳來禁軍的歡呼聲。
“莫将軍來了!”
楚王剛松了口氣,越琲卻愈加急切,從身側近衛身上奪來一長劍,直直踏步刺來——